第二十章

  自五賢會一趟,李斂心中老有著些琢磨。


  那日張和才雖跑了,但她留了些心,果不其然從蘇姨那打聽到張和才虛報菜價的事。


  打聽到這事兒後,不教夏棠功夫時李斂又四下裏竄了幾處,陸陸續續便又發現了些張和才伸手撈錢的地方,隻他倒還留著些做仆從的底線,沒盜取府庫中的用物和官銀。


  李斂回想,她每回看到張和才在王府裏來去,躬著身子,腳下走得卻極快,身子呼呼帶風,怎麽看都像跟著人身後出壞主意的馬弁,再不濟也要是個話本反派。


  可要他貪了錢拿去大魚大肉,她倒也不曾見過。


  在王府住下這些日子,李斂看出夏柳耽這人德也有那麽三分,智也有那麽三分,故而她實在有些想不透張和才為何能在景王府裏立足,更想不透他撈了錢是去做甚麽。


  因著這一些,她總覺著答應收張和才那,景王爺可能是腦子給泡在尿裏了。


  探得過這些事,李斂靠在梁上醉酒沉思,想了一夜,一夜也沒想清楚。


  一夜過去,她做了個決定。


  她決定跟著沐休的張和才,瞧瞧他的一日。


  大早上起來帶夏棠跑完圈,李斂放她去自修,自己躍上房簷,等張和才起來。


  張和才起得不晚,隻不及她。


  蹲在簷上看他刷牙洗漱,將水潑在院裏,等他與張林灑掃院中時李斂吃了個青團。


  二人收拾停當,取了早飯來吃過,張林便在屋中收拾雜耍用具,張和才則去填假條換牌子。


  李斂跟著他做完這些,又去到主院和王爺例行問了個安,交代好餘事,他招呼上張林,二人去往東角門外,租了輛牛車,乘去了瓦市。


  一路跟著牛車,李斂耳聽張和才嫌張林水中的礬擱少了,又罵張林黃符帶得不夠,那張賤嘴就沒吐出過一個好詞來。


  待到了瓦市,下牛車,二人尋了個熱角準備撂下地。


  那熱角有個乞者正仰麵而躺,閉著眼在睡著,張和才上去一腳踢了他的乞碗,用腳把他踹醒,道:“這兒三爺的地盤,你滾一邊兒要去。”


  李斂蹲在槐桑之上,垂眸看那乞丐連滾帶爬地起來,張和才瞥了一眼,在他身背後嗤道:“林子瞧著沒,明明全須全影兒一個,躺在這兒晾肚皮,這就是些個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張林連諾應和。


  擱下箱子支起桌,張和才挽了袖子,壓下嗓音開始吆喝。


  今年打開春烏江府的人就滿得很,五賢會方過去不久,商事者也還留著不少。李斂半靠在冠枝之中,側頭看張和才吆喝一陣,起了個“畫中仙”,很快便有許多人聚集過來。


  待人聚夠了,張和才吹噓了一番,和張林二人假意爭執,翻了個“活死人”的大神通。


  輕笑一聲,李斂漸漸放鬆下來,遠望觀瞧。


  這手段騙得過李斂一次,自然也騙得過人群中的平頭百姓、光頭百姓、還有少量燙頭百姓,眾人見他出事皆大駭欲奔走,在張和才從血泊中爬起來時,驚駭又轉為了讚歎。


  收過一趟錢,李斂看著張和才叫張林去打水,衝洗了地上的雞血,很快又開始吆喝起來。


  整個上午他幾乎不休息,接連不斷地耍,竟使了六個大活,活更是不間斷,二人收來的銅板很快便裝滿了一袋,被張和才塞在了箱中。


  盛夏的極熱,他本就略顯富態,折騰了一上午,身上的圓領袍從裏濕到外,水裏撈出來的一團濕淋淋好白麵。


  及到正午,人漸散回家去吃飯,餘下街頭的江湖人不愛看他耍,張和才終才停下來,擦擦汗道:“林子,你先回罷。”


  “哎。”


  張林收拾了東西,二人尋了個賣餅的攤子,花四文錢買了四個餅,兩碗湯糊,張林吃三個,張和才吃一個。


  就著吃完了飯,張林回去王府,張和才則尋到一邊街頭換錢的人,與他討價還價,將銅錢換了十兩銀子,又叫了輛車,置辦了米麵糧油,又買了些布匹,還險些和賣布的吵起來。


  李斂看他趕車而走,心中大抵便有了些數。


  京中的中監太監們,有些與宮中女官對食,有些則自去花錢給賤籍的青樓女子贖出身來,置了外宅,養在房中做姨太太。


  李斂跟在張和才身後,打了個哈欠,漠然看他揮鞭趕開路上的鵝群,驅車往郊外去。


  隨著張和才一路朝北,二人漸行離城鎮漸遠,李斂也逐漸蹙起眉頭。


  路上炊煙人家不斷變少,張和才卻不曾停車,行到最後,黃土通一條大道,唯餘不遠處一間廟。


  嬌娘置佛堂。


  望著遠處那間廟,李斂挑挑眉,低低冷笑了一聲。


  她忽覺得有些沒勁。


  又打了個哈欠,李斂在原地停下,立了片刻,才終又抬步跟上張和才的車。


  張和才毫無所察,二人一前一後行至廟宇前,張和才下車,李斂上簷。


  蹲在瓦上,李斂聽他高叫了一聲:“喜兒——。”不刻裏間便有人應聲。


  廟宇門開,李斂垂首下望,見到裏間出來一個幼童。孩子撐破十二三歲,梳著總角,女聲男相,臉上有大塊黑斑,跛著一隻腳。


  他笑岑岑道:“啊呀,張老公來啦。”話落又扭頭朝裏叫道:“阿爺,三叔,張老公又來啦!”


  張和才抬手拍了他腦袋一掌,罵道:“怪狗才,甚麽又。”


  喜兒並不反駁,笑嘻嘻地抬手抱他,張和才也彎下腰,使勁兒抱了抱他,麵上的神情令李斂失語,令她不能生言。


  裏間聞聲而出三個老人,三個人一個削瘦,兩個富態,削瘦那人麵色蠟黃,三人看著精神卻都不錯。


  三個老人笑著拍張和才的肩背,招呼他朝裏進,開口的聲調尖而啞,仿佛幾隻垂垂老矣的囚鴨。


  那是有今生無來世的囚鴨,是半身早已陷在泥塘中的囚鴨。


  李斂蹲在簷上愣望著這一幕,半晌連動彈都不得。


  過了許時,待喜兒將車趕進寺廟後院李斂才回過神來,她飛奔去後院簷上,尋著交談聲拉開了一隻瓦。


  接著,她看到了十幾隻囚鴨。


  老人多數須發皆白,僅有三四人兩鬢斑白,十二個老去的閹人兩個臥在床榻上,餘下者皆圍坐在地席上,除了喜兒,張和才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


  眾人圍在一處,先是嘰嘰喳喳講些閑話,多是在張和才的事,過沒一陣張和才喝夠了井水,涼快下來,從懷中掏出銀袋子來,挨個開始分銀子。


  他邊分邊道:“三哥,上回拿來的銀子還夠嗎?”


  削瘦的那老公公朝旁人傳著銀兩,笑答道:“上回甚麽,不就是五日前麽,哪兒能不夠啊。”


  另一老人插言道:“是,和才,你出息啊,這些日子都來得這麽勤了,要沒你,我們這些老醃臢貨都得餓死。”


  張和才立馬瞪眼道:“劉通,你這話裏有話啊。”


  三叔忙拉著道:“算了算了。”又道:“老通,你可得了吧,別再去那地方了。”


  張和才分銀子的手一停,指著他尖聲罵道:“劉通,你丫又去教坊,銀子使光了是不是?跟你了那些個娘們兒沒安好心沒安好心,你他娘——”


  “和才,得了,別氣上頭。”


  眾人皆拉著他,三叔又道:“老通的銀子你給我,我管著他吃喝,他手上就不能有點閑錢。”


  張和才翻了個白眼,把那份銀子給了三叔。


  分過了銀子,張和才和眾人又敘過一會話,大家各做各的去,盡皆散了。


  他和三叔朝外走,迎麵見了喜兒,笑道:“糖人兒見著沒?”


  喜兒高興道:“見著了見著了。”


  張和才道:“見了怎麽不吃了,兒熱,化了有你哭的。”


  喜兒道:“不打緊,我擱水井邊上了,鄒爺爺吃藥嫌苦,我留給他。”


  張和才靜了靜,抬手摸摸他腦門,又衝三叔道:“鄒叔他——”


  三叔搖了搖頭。


  張和才便不再言語了。


  放了喜兒,他二人走到廟前,張和才檢查了下車上的雜耍箱子,回首道:“三哥你回罷,我得空兒再來。”


  三叔道:“不急,我看你走。”


  張和才道:“好。”


  他回身兩步,忽停一停,又自車上下來。


  伸出兩手,張和才握了握三叔的手,三叔也握著他,二人的手緊緊抓著,如抓著這塵世間纖弱的一根蛛絲,抓著茫茫湛藍中一根飛鳥的落羽。


  三叔低低道:“和才,三哥現在也給人做點事兒了,不緊著那麽壓你的肩膀,你要是不能來,就別強來,我們幾塊老貨本來也是該死的命了,算不上甚麽。”


  “……”


  張和才垂著麵孔,並不言語。


  三叔抬手抱住他,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背,張和才叫他拍得一陣齜牙咧嘴,嗷嗷直叫。


  待放開了,張和才動動肩背,笑道:“三哥,你甭擔心我,府裏還能沒我一口吃的?”


  三叔望望他,也笑道:“好。”


  二人分開了,張和才隨即上車,三叔立在廟門前看著他走遠,直到車沒在黃土大道盡頭,他才吸了口氣回到廟中。


  驅車回到瓦市,過午的日頭還高懸,張和才還了牛車,尋了處熱角,同上午一樣,仍是撂地耍手藝。隻缺了張林,他使不得大活就是了。


  耍了不過半個時辰,張和才身上原已半幹的外袍便又盡濕透了,使完一個“脫畫”,他回身去取別的物件,餘光忽見左側似立著個熟悉麵孔。


  張和才渾身一悚,猛抬起頭,正見了李斂麵無表情,抱胸站在人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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