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夏棠聞言愣了愣,道:“你不知?”
李斂道:“不知。”
夏棠道:“你不知五通神?五通神誕,烏江每年都有迎神會,廟耍會出旌旗隊儀,高蹺也有,獅子也有,賽江也有,舟車堵得南北大道走不動,輿服歌吹每回都是大手筆,州府要出大費用。”
夏棠著著雙眼明亮,現出一副少年人的昂然朝氣。
“我每年都騎馬上街,走完一趟得個把時辰,帶幾個同輩去吃遍一條街,再搶些零嘴,回來什麽就都吃不下啦。”
張和才麵容和緩,也笑道:“世女,您可別再搶啦,不值當的,今年出門時您記著來這兒支銀子,想買甚麽緊著花銷,都不打緊。”
李斂笑了笑,點點食指道:“是,想買甚麽你便去買,但以後你離那你群幫閑遠點,別再和他們玩。”
張和才對她的讚同話暗翻了個白眼,沒吱聲。
三人走回府中,李斂揚揚下巴,笑道:“去吃飯罷,上過課過午再來尋我。”
夏棠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張和才目送她轉過牆角,猛扭頭道:“李斂!你敢再打世女,爺爺就撕爛你這張假臉!”
李斂愣了愣,輕笑一聲,朝他踏出一步。
二人靠得極近,張和才聞到她身上的塵土與酒香,衣袍上曬過的光。
她比張和才矮些,微抬眉看著他,眼神卻讓他忘卻個頭,隻感到壓迫。
她低聲:“張老頭兒,你瞧我還敢不敢。”
“……”
張和才那點膽子瞬間就慫逼了。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李斂,兩腿有點支撐不住,想要後退,想離她遠些。
他又怒又怕,正不知所措之時,李斂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聲,轉身攀上牆頭,幾個起落,消失了。
張和才被她那個嗤笑激得在原地跳腳,罵了許時才消停。
他帶著氣旋身而走,自去備雜耍的道具,五賢會那日街頭人多,他早早問了假,準備上街去耍些手藝,掙些銀子。
他心中還惦記著剛開春時李斂幹的好事,故在上街前鋪攤前,他特意旁敲側擊問了夏棠二人大致的去處,尋了江邊安泰橋旁一處熱角撂地,與南北通街錯開,免得撞上她。
及至五賢會開堂,原就比尋常人多的烏江熱鬧非凡,人擠人人挨人,江湖人與民家人肩踵擦至,幾條長街買賣趕集,耍錢玩手藝,神轎一抬從南街直走到北,過了正午賽舟又開,一時間江邊舟車闐隘,觀者如堵。
張和才帶著張林在橋口撂地演了一上午,一上午收得錢比往常一個月還要多,隻賽舟開始後觀他手藝的人便少了些,故此他尋了個角落歇下,叫張林拿了錢,去買兩個饃饃來吃。
盛夏熱,張和才耍了一上午熱得滿頭是汗,舀了幾口江水飲,他靠在橋旁欄杆上正看塞舟,忽聽橋中央嘈雜聲漸大,有幾人在人群中推搡毆打起來,旁邊人按住欄杆試圖阻攔,一來一往間,欄杆斷了。
張和才連忙抽身,不敢再倚,可落水人卻刹不住車,紛紛朝下掉,
有人被擠下橋落水,更多橋上人驚恐起來,不知誰驚呼一聲“橋崩了”,圍觀者大懼奔走,朝橋下兩頭逃逸,仿若失了領頭受驚的羊群,人紛紛推搡,有人在這奔逃之間連驚呼都來不及便被踩倒了。
張和才歇腳所在有些偏,倒還不受著些的波及,隻他仍心有餘悸,朝一旁的大桑上了個鉤子,他快速收拾好自己攤上東西,玩了招“引仙攀雲”,順著麻繩爬上桑樹,又從桑冠上到了一旁的屋簷。
抱著包袱坐在屋簷上,張和才低頭觀瞧,遠遠間見人群腳步起落,踏過地上趴著的幾個人。
那些趴著的人,再不可能有機會站起身來。
他看了片刻,蹙了蹙眉轉開視線,在人群中仔細搜尋,終在不遠處一條暗巷口見著張林,他手裏捧了兩個饃饃,躲在那不敢進人潮中。
鬆了口氣,張和才站起來,抻著嗓子衝張林喊道:“林子——!林子——”
張和才聲音高而尖,尾音帶男相,調子卻如女人一般,遠聽不辯男女,極容易被分辨。張林不費力便聽見了他,抬頭一尋,擺手道:“爹——!”
張和才做了個呆著的手勢,自己也坐下,等待這波騷動過去。
他方坐下,卻忽聽身後女聲笑道:“張老頭兒,你怎麽在這。”
張和才背後一悚,猛扭頭,果不其然見到了李斂。
他長歎了口氣,咬牙道:“……爺今兒個出門沒燒香,所以在這兒。”
李斂聽出他話裏的譏諷,輕笑一聲,翻過來也坐在簷峰上,打腰上摘下個錫鐵酒壺,開蓋喝了一口。
張和才斜著眼看她道:“你還敢喝酒?世女呢?”
李斂道:“回家了。”
張和才一怔,忙道:“她今兒玩兒的不好?”
李斂道:“挺樂嗬的啊,拉我吃了一上午。”
張和才道:“那你怎麽給她打發回家了?”
李斂道:“她在集上看著隻好鳥,給她爹拿回去了。”
張和才聞言下意識笑了笑,鬆口氣,很快又道:“那你在這兒幹嘛?你不趕緊找個涼快地兒喝你酒去。”
李斂:“……”
她咽酒的動作一停,攤開手做了個“你腦子壞了”的姿勢,指了指腳下這側有樹蔭麵江的清涼瓦,道:“張公公,這地方我先來的。”
張和才張了張口,欲強辯幾句,終是沒能出甚麽來。
二人各自厭煩,都不欲再多言,俱坐在簷峰上,一人麵街,一人麵江,視線不相觸。
坐了片刻,簷下烏泱泱的人群散開,但因地上屍首騷動又起,諸人圍在屍身旁觀瞧,沒人願意沾晦氣去搬抬。
兩人聞聲皆朝下望,人看屍身,他們看人。
看了幾息,張和才忽聽李斂哂笑了一聲。
他道:“你笑甚麽。”
李斂扭頭看了他一眼,道:“沒甚麽。”
張和才卻不依不饒道:“沒甚麽你發什麽笑?”
“……”
靜了幾刻,李斂轉而直視他,道:“我笑這些人迷信。”她食指指著下邊,眸中殘忍發散出來,帶出高陽般的熱切笑容。
“我笑他們迷信者迷心,該死。”
張和才勃然大怒。
烈火衝頭,他破口罵道:“李斂你個雜毛畜生!你他娘的還是人不是?!人既死了便死者為大,你個爛心腸的娘們兒,待你死了,必下阿鼻地獄,入五畜輪回!”
李斂挑眉道:“哦,看來張公公也信神佛。”
張和才冷笑道:“看來李大俠是不信的。”
李斂環手道:“我不信。我不信神佛,不入輪回,自然也不會下地獄。”
張和才仍是冷笑。
“喲,怎麽著,你死了還要化作厲鬼盤亙著禍害人間?”
“……”
李斂驀然沉默下去。
熱夏喧囂中,她的沉默冷出一片隔世來。
“我不會變鬼的,誰也不會變鬼的。”
她忽道。
“我們都將消失在這世上,變成這個。”
抓了一把瓦上的沙土,李斂展開手掌,輕吹一息。
濁灰飛入烏江潮熱的夏風中,四散逸開。
張和才看怪物一樣看著她。
李斂話語中流瀉出的意味讓他無法再發怒。
張了張口,張和才挪開視線,冷嗤道:“那是你,我死了會入人道輪回,回這世上投胎再做人。”
李斂輕笑了一聲,扭頭看著他。
她平淡地問道:“再來人間,又能做甚麽?”
張和才愣住了。
李斂的臉上顯出一種妍麗的疲倦感,這疲倦超越年歲,如枯葉微卷枝頭,輕刮過張和才的心尖,讓人既望不清,又捉不到。
可惜那股疲倦的神色僅僅一閃而逝。
將的肆溢的倦怠盡數收攏,李斂吸了口氣,帶三分調侃又道:“回來……再當個公公,突破一下自己?這輩子五歲切的,下輩子兩歲就切?”
“李斂我日你祖宗十八輩兒!”
張和才叫她一句話堵得甚麽心思都散了,氣得破口大罵。
李斂假意打量他,嗤笑道:“你倒是想日,你有麽你。”
張和才氣得都要背過氣兒去了,罵著罵著手上有些激動,緊抱的包袱散了,險些掉下去,他連忙伸手把包劃拉回來紮緊。
李斂看見了他包袱裏的家夥什兒,喝了口酒,輕笑道:“張老頭兒,你又拿這些玩意出來騙錢。”
“誰是老頭兒,爺爺才剛過而立!”張和才叫她氣得腦仁疼,實在不想話,擺手道:“李斂你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別在我麵前晃悠了。”
李斂根本不搭理他,仍道:“你騙錢做甚麽?拿去賭?”
張和才啐道:“你管我。”
李斂道:“在王府中管家,你沒少伸手撈吧?還出來騙甚麽錢。”
張和才怒道:“李斂,你少血口噴人!我張和才做事向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你——”
他話還沒完,李斂便被他這兩個詞逗得大笑起來。
看她扶著額頭團身笑得止不住,張和才恨得咬牙切齒,真恨不得撲上去撕爛她的臉。
他氣得站起身來,手指哆嗦著,指著李斂鼻子道:“行,你行,李斂你行。”
話落尋了個人潮少散的所在,掏出麻繩放下去,背上包袱,順著繩爬了下去。
李斂兀自又笑了一會,一手擎錫壺,一手撐著身後,側頭看著張和才收了繩,尋著跑來的張林,二人了幾句話,朝街頭另一側走,沒入人群去了。
收回視線,李斂抬眸望著藍,靜了一陣,喃喃自語道:“張公公,賭錢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