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都不必費心去看是誰,張和才冷笑一聲,輕聲自語道:“你瞧瞧,可不是冤家不聚頭呢。”話落一點兒吸取教訓的精神也沒有,抬手便薅。


  輕紗受力繃緊,那人被他這股勁一帶,滾了半圈來到簷邊,卻側停在那,不再朝下掉,露出的半邊麵孔果不其然是李斂。


  她挺直的鼻子在直指著張和才,閉著眼懶散道:“張公公,同樣的招式對聖鬥士可沒法使兩回。”


  張和才冷笑道:“甚麽聖鬥士?就你還敢稱‘聖’?”


  又忍不住道:“你怎知是我?”


  李斂仍閉著眼,有些口齒不清地笑道:“那你診知是我?”


  張和才攏袖道:“哼,除了你這娘,滿府上誰還會在這般不成體統的地方歇腳。”


  李斂並不和他鬥嘴,嗤嗤笑起來,笑了片刻聲音又低下去,似要睡了。


  她今日好相與的過分,張和才心下發毛,便仰著頭眯眼去望。


  盛夏日頭高,照得琉璃瓦反出五彩之色,李斂一身黑衣趴躺在五彩的瓦上,馬尾自肩頭垂下來,似無所覺,隻輕巧睡著,光披背後,仿若金甲加身。


  她身上那隱在笑後成日的積雪如同一夜化消,身背後的江湖也消了,全消了,俱都隨著光飛散去,隻餘她這個人在此,閉著眼眸,安泰歇著。


  張和才隻在她身下立了一立,不刻便聞到濃厚酒氣,他立時明白過來。


  李斂醉了。


  夏柳耽今日做壽,府中除此再無大事,裘藍湘又忙著,不待大貨起運李斂根本無事可做,便在此飲酒午睡,閑散度日。


  張和才明白過來歸明白過來,可一想自己如何的忙,又一看李斂這副爛泥般的樣兒,再想到夏棠。


  更主要還是夏棠。


  今日大壽,張和才特意吩咐大廚房做了夏棠愛吃的醉雞,可她隻想著早吃了去尋纏李斂,都沒扒幾口便下了桌,連看他也沒看。姑娘這般癡纏她,她不僅不應,還四下裏躲,這回竟還喝了酒躲到這裏來了。


  張和才心裏發酸,怨毒地瞅著李斂,忽尖聲叫道:“李斂!你個王八羔子,你下來!”


  李斂被他一個高聲嚇得打了個哆嗦,抽搐一下,抬起臉來,睜眼迷蒙道:“……啊?甚麽?”


  張和才指著她鼻子罵道:“你個殺千刀的爛酒槽子,滾下來!王府的簷子是你想上便上的嗎?”


  李斂:“……”


  慢慢爬坐起來,李斂打了個哈欠,醉眼惺忪道:“你有能耐,拿我下去啊。”


  “嘿你——”


  張和才氣得跳腳,李斂卻混不理他,她一腿垂下來,另一腿單膝曲著,臉靠在膝上,從後方張和才看不見的瓦簷拎出來一壇上好的紹興老燒,仰頭喝了幾大口。


  酒一下肚,燒刀子如同烈火般劃開李斂的脾胃,從嗓子眼一路燃到腸子裏,在裏頭好一頓左衝直撞,終化作兩聲歎息,被人昂首吐納出去。


  李斂灌得嘶嘶抽氣,待酒嗝出來,她支棱著的腿也放下去,鬆鬆快快地晃腿笑著,雙眼迷蒙,望著遠處內院中開鑼的大戲,半晌才又看向下方。


  她愣了一愣,緩慢道:“張公公,你診麽還沒肘?”


  張和才真想給她兩巴掌抽到地裏去。


  他正憋著氣,恨望了李斂半晌,忽道:“你這酒哪兒來的?”


  李斂道:“廚房裏來的啊。”


  張和才道:“哪個廚房?”


  李斂有些遲鈍,半晌道:“啊?”


  張和才道:“哪個廚房!”


  李斂嗤嗤笑起來:“張公公,你診麽和個老太太似的,囉、囉得很。”


  張和才叫她氣得尖聲叫道:“你他娘才是個老太太!”


  李斂樂道:“也是,老頭兒才對了。張老頭兒。”


  自叫了兩遍,她又道:“哦,我知了,看我喝你饞了是不是?”


  張和才啐罵道:“我饞個屁我!你打哪兒偷的酒?啊?我告訴你,這府中的紹興老酒可都是有數兒的,你敢偷一兩酒,我叫你吃不了——喝、咳咳咳、咳!”


  他仰著頭正言語,李斂忽然打身後又拎出酒壇來,對著張和才的嘴朝下倒,準準倒在了他大罵的嘴裏。


  張和才沒有防備,被她倒了個正巧,酒又醇厚辛辣,灑進嗓子眼仿佛灑進一把尖刀,嗆得他抓著喉嚨大聲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彎下了腰去。


  李斂大笑起來,邊笑邊又喝了幾大口,拎著酒壇道:“張老頭兒,你若還饞了,記著來找我。”


  話落縱聲而笑,順著簷邊翻身而走,脫去了張和才的視線。


  張和才在原地好容易把那點酒咳出去,喘著氣抬頭時,李斂早已不見了。他繞著房簷走了兩圈,最終沒轍,罵著走了。


  待他走後,園中一時寂靜下來。


  夏風掃過,竹柳沙沙,遠處戲台唱到高腔,引得眾人叫好不絕。


  片刻叫好聲落下去,鑼蹡蹡,鑼鼓間隙南方鹿苑又傳來呦呦鹿鳴,在日頭下遠飛過大廚房的炊煙,飛出王府去。


  張和才咳在地上的酒已被灼光帶走了,剩了個極淡的輪廓。


  輪廓上忽踏過一隻腳。


  那隻腳上蹬靴,靴頭尖翹,生白的靴邊抱著嫣紅的緞麵,上繡了兩隻鴛鴦,飛針彩線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踏過那酒印,靴主人攜著一把木梯,直走過去,停在後方女兒牆上。把梯子搭在牆上,她順著梯子爬上去,推了推睡在牆頭的女人。


  她道:“李斂,你又藏這來了,你還能往哪藏,你怎麽不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李斂一壇酒已喝空,日頭正好,她臥在牆頭,大醉而眠。


  被夏棠推一推,她死豬一樣根本沒動,隻動了動手指,喃喃道:“……莫吵……”


  夏棠把左手給她晃晃,蹙眉道:“我手指好了,你我手指好了就收我的。”


  “……”


  “李斂。”


  “……”


  “李斂!起來!”


  夏棠又大力推推她,李斂眉頭也蹙起來,無力擺手道:“……莫聒噪……”


  “李斂!你還我,你自己都話不算話!”


  夏棠恨得下了狠,使勁一推她,李斂本仰睡在女兒牆的單片瓦上,叫她推得身子一晃,猛側個身,我操一聲就從牆頭掉了下去。


  “李斂!”


  夏棠大驚而叫,連忙攀上梯子,順牆頭朝下觀瞧她。


  李斂半趴在巷子的黃土地上,一身黑衣摔成了灰的,夏棠又急喚了她幾聲,她才緩翻過身來,賴躺在地上,閉著眼慢慢道:“胸都要摔平了……”


  夏棠咯咯笑起來。


  她放鬆下來,又有些怯縮,幸災樂禍地道:“不該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守諾言。”


  她爬過女兒牆騎在牆頭上,從裏園拉出梯子放下去,順著梯子下到李斂身邊,插著腰俯視她。


  夏棠道:“你起來,教我功夫。”


  李斂歎了口帶酒意的氣息,懶洋洋道:“姑奶奶,今你就饒了我罷。”


  夏棠彎腰看了她許時,蹙眉評道:“你怎麽喝得跟個酒狂似的。”


  李斂嗤嗤笑起來。


  “酒中仙,撂地仰。”她慢慢和歌,“我非俠,我非我。”


  她反複地低唱這兩句,好似除了這兩句,餘下的皆不會。


  夏棠先撇嘴,慢慢倚著牆蹲下來,側臉看著她,片刻和她一同合唱,唱著唱著笑了起來。


  倚著王府殷紅的外牆,她仰頭望向頭頂青,胸中鳥高飛而去,跨海破雲,振翅萬裏。


  慢慢停下來,她吸了口氣,側頭看躺在地上的李斂。


  她仿若已再度睡去,滿帶漠北顏色的麵孔湮在黃土中,落下的睫羽上一份灰土,九分灑拓。


  明珠蒙塵,而所攜者卻絲毫不懼使珠蒙塵。


  望了她片刻,夏棠喃喃道:“我要像你一樣就好了……”


  “你盡好別像我。”


  李斂忽然開口,夏棠猝不及防怔了怔。


  “……”


  靜過片刻,李斂道:“今日有鷹來。”


  夏棠無言靜聽著。


  過片刻,李斂又道:“鷹信遞言,遠邊尋著了我師父的墳。”


  片刻又道:“我原心抱希望,還想她許如師祖般,隻是棄門登仙去了。”


  片刻又緩慢道:“這偌大江湖,終隻剩我一人了。”


  “……”


  夏棠不知該些甚麽。


  在她身邊蹲了一陣,夏棠幹脆收斂衣裙坐了下來,李斂的頭和她盤起的腿靠在一起,夏棠便見到她的雙眼逐漸閉上,漸又要睡去。


  蹙起眉,夏棠用腿推推她的頭,道:“哎,你收我當徒弟。”


  李斂:“……”


  她睜了下眼,看一眼夏棠,又閉上了。


  夏棠壓根兒不管她,隻又推她,道:“你過的。”


  李斂道:“別吵。”


  夏棠道:“你收了我我就不吵。”


  “……”


  “哎,你收我當徒弟。”


  “……”


  “哎,李斂。”


  李斂終於抬起雙手,做繳械狀道:“好好好,我認了。”


  她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扒拉掉頭臉上的土。


  搓搓臉,李斂靜坐許時,深吸了口氣道:“要我收你,有兩個條件你需遵守,不能違背。”


  夏棠大喜道:“你。”


  李斂道:“第一,我知王爺給你請了新西席,明日開始上課,他叫你背什麽,你便得背什麽,規矩地去,不準再打先生。”


  夏棠蹙眉道:“但他們都教些怪道理,我不愛聽。”


  李斂頓了下,道:“甚麽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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