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斂道:“我送。”
那內侍一愣,回首道:“這……”
李斂走來接走他的托盤,揚揚下巴道:“你隨她去罷,我替你送。”
內侍為難道:“大總管近來脾氣不好,你,你可別……”
李斂輕笑一聲,道:“不就換個人送酒麽,他總不至於連這般事都發脾氣吧。”
內侍與侍女異口同聲道:“至於。”
李斂:“……”
她道:“你還是去罷。”
那內侍仍欲甚麽,卻拗不過侍女強拉,半推半就地走了。
待那內侍出了門,李斂端著頭腦回身,問蘇姨道:“蘇姨,我現下餓了,你我先吃了他這碗怎麽樣。”
蘇姨忙道:“這可開不得玩笑,你要送便送,快快送去快快回,我盛了這碗給你擱在灶上。大總管本就……,近來脾氣更壞,你真可仔細著。”
李斂挑眉道:“他本就如何?本就賤兮兮的?”
蘇姨又想笑,又怕人聽見,甩著大勺道:“你快走罷,莫讓人聽了去。”
李斂踮腳旋身,托著那碗頭腦酒一路打聽著,去了張和才的獨院。
李斂進去時院中無人,張林今日不在此,不知做什麽去了,她走至門前敲了敲,裏間張和才的聲音高道:“哪個?”
李斂頓了下,壓著嗓音道:“來送頭腦。”
張和才道:“進。”
李斂推了門進去,張和才正彎著腰在銅盆中洗臉,閉著眼道:“叫你去下碗熱酒,你現跑去買米了是怎麽著?”
李斂忍笑道:“是。”
張和才扶著銅盆尖聲道:“是甚麽是!東西擱桌上趕緊走。”
李斂擱下托盤,回身走到屋前,假做了幾聲出門的腳步,正要拉上門,張和才又道:“哎,你回來。”
李斂便又回來。
張和才道:“帕子遞給我。”
李斂抬手將帕子遞給他,順勢環手倚著五鬥櫃,看他擦臉。
張和才直起腰擦淨臉,帕巾起落間隙中見李斂的靴子立在他身邊,便蹙眉不耐道:“你子找抽是不是?送了東西還在這裏咿啊啊啊啊啊——李斂!”
他大驚下猛退兩步,險些推倒了銅盆,水灑出來些,潑濕了地上青磚。
李斂一直忍著的笑衝口出來,邊笑著,邊抬抬下巴道:“喏,大總管,您的頭腦。”
戒備地看了眼李斂,又看了眼桌上的甜酒,張和才尖聲道:“你來做甚麽?”
李斂理所當然道:“送頭腦。”
張和才眯眼道:“放你娘的屁!你到底來做甚麽?”
李斂惡意笑道:“來……送頭腦啊。”
張和才簡直想撲上去撕爛她那張臉。
他後退兩步,拿起那碗頭腦酒,略低頭聞了聞,道:“你是不是在這酒中下毒了?”
李斂正色道:“張總管,下毒可是江湖裏最下作的手段。”
張和才一愣,便又聽得李斂道:“要我使,你得給錢。”
張和才:“……”
因夏棠近來愛纏著她,張和才本就心中恨惱,嫉妒她嫉妒得要命,此時見她這番輕佻笑貌而來,心中更恨,他抬手把那碗滾燙的頭腦酒朝李斂潑過去,大罵道:“還給錢,爺爺給你倆嘴巴嚐嚐!”
碗碎在地上,甜酒中的米與肉潑落,酒卻四濺開,濺得極遠。屋中狹窄,李斂提氣欲朝後飛躍,未料被床榻一擋半躺下去,沒飛成,反叫酒潑濕了手背,燙得她嘶一聲。
張和才哼了哼,惡毒地譏諷道:“怎麽著,原來你這鳥兒也有飛不起來的時候兒啊?”
“……”
抓著手背眯起眼,李斂眸中殘忍乍現。
她輕聲道:“張和才,你浪費糧食。”
張和才一怔,沒想到她能這個。他此時也反應過來了,望著地上的甜酒心下有些虛,仍是強道:“你管呢?吃你家米了?”
李斂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徒手抓起地上滾燙的米,大步朝張和才而去。
她舉著濕淋淋的米伸手要薅張和才,道:“吃了它!”
張和才未想到她能來這麽一出,嚇得拔腿便逃,哇哇叫著跑到院子裏。
“救命啊——救命!李斂你這個殺千刀的瘋婆娘!你不得好死你老兒啊啊啊啊救命啊——!”
張和才打九歲進宮,至此三十多載歲月,早已過了自地上扒米吃,與狗搶食的日子,他實在不想三十多了還讓人強摁著頭,回頭再去吃地上的髒東西。
故此他使出吃奶的勁頭全力奔逃,李斂一時竟還追不上他。
張和才在前頭狂奔,李斂抓著那把米在他身後狂追,二人一追一趕,刹那便從內院跑去了外院。
張和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兩肺生疼,都快翻白眼了,隻聽得身後李斂一聲輕斥,騰躍而起揪住了他後脖領。
他正要告饒,不遠處一隊巡列走來,領頭正是陳甘。
見二人揪打在此,陳甘忙走來奇道:“二位何事?”
張和才喘著粗氣想要言語,張了幾次嘴卻都不利索話,李斂便笑代他道:“甘哥,我在教張大總管學做人。”
陳甘:“……”
張和才氣得抬胳膊胡亂舞劃了幾下,掙脫李斂的桎梏,斷續罵道:“去、去你奶奶的李斂!”
他扶著膝喘氣道:“陳師傅,你、你快拿了她,她拾了地、地上的髒物,要、要強逼我、強逼我……”
他話中最後那個吃字無論如何也不出口,言語變成了另一種意味,引得陳甘身後一眾護院低笑。
陳甘回頭嚴厲掃了一眼,壓下笑聲,先扶張和才起身,又抬手打掉了李斂爪子裏的米,拱手道:“七娘,這是王府外院,你我與賀弟皆是朋友,看在他的份上,兄弟的地盤裏,莫叫兄弟難做人。”
李斂挑挑眉頭。
她身上那股寒涼的勁兒乍然流瀉,輕笑一聲,麵上帶豔陽,眸中堆三尺冰。淡淡道:“他賀鐸風可真是個義薄雲,頂混的混蛋,認識他我實在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陳甘疑惑地一蹙眉。
李斂也不欲解釋,隻拍打拍打手,倦懶般道:“罷了。”
話落頭也不回,旋身走了。
諸人望她遠去背影,張和才原還想追著她罵兩句,腳步方動,卻被陳甘鉗住肩膀,動彈不得。
一扭頭,陳甘嚴肅的方臉正定定看著他。
觸一觸那視線,張和才訕訕笑道:“陳師傅,此番多得你回護了,有勞,有勞。”
陳甘道:“客氣。”
鬆開他,他領了那一隊護院,直往王府門前巡邏去了。
自在原地喘平了氣,張和才覺得兩個大腿根發抖,酸得厲害。扶著腰,他一路罵著李斂,呲牙列嘴地走回了住處。
值此事落停,張李二人又幾日不相見,府中便又太平了些時日。
及到盛夏夏中,萬物喧鬧著生發,大暑襲來,隨之一同而來的還有景王爺的生辰。
夏柳耽恐是他這輩裏最沒架子,最不像王爺的王爺。
他嫌麻煩,封地裏的事淨交官府,事兒不大管,生辰也不愛大辦,但他愛上街,愛到處出溜著玩兒,城裏賣花鳥魚蟲的故都識得他。王府排麵畢竟擱在這,請帖一下,到了日子不得都得來湊熱鬧。
張和才去年方調來王府便遇上了夏柳耽生辰,當時他諸事不熟悉,照著宮中規製請了些人來,結果讓夏柳耽好一通,嫌他麻煩事。
今年再辦,張和才長心眼兒,提前和夏柳耽請示了,除了戲班的大台子一切從簡。可便是省了長街三十桌的大流水豬宴席,請個戲班子來家唱幾日堂會,府中各開院門起他十桌流水,也足夠張和才忙的了。
夏柳耽生辰當日景王府府門大開,賓迎四方,來者皆有位子坐。
王府中內外院院門也皆敞了,幾進院子通成一道長路,張和才打聚仙樓請了倆個有名的金勺大師傅,又去道台府其大人那,借了他擅歌新聲的四十人大家班坐台,正午夏柳耽四方敬了酒,起筷開席,府中喧鬧哄堂,一時熱鬧。
裘藍湘知他今日生辰,也趕在正午開席前回來,備了份厚重大禮,帶著遼書坐在頭席偏座。隻她實在是忙,吃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辭宴下桌,匆匆又要出府去。
大席開了張和才總算才能喘口氣,王爺吃食時他抽空去了趟茅廁,出來時正見裘藍湘帶了遼書拎著裙角,自園路朝外走。
他心下還記著那遝銀票的好,便忙趕上去下了個禮道:“裘家主。”
裘藍湘抬手扶起他,道:“張總管有事?”又道:“邊走邊罷。”話落拉著他走起來。
張和才一頭霧水,但見她如此匆忙,他眼神再不濟也不會攔擋,堆笑道:“裘家主您匆匆往何處去?”
裘藍湘道:“往東郊巷方向去。”
張和才反引道:“奴婢給您引條近道兒。”
抬臂一指,張和才步奔到頭前去,領著裘藍湘二人往王府一條偏道引。
二人頓下腳步,轉隨他去,三人在園中匆匆疾行許時,繞開一件山水,張和才尋到後麵一門,掏了腰上鑰匙打開鎖,裘藍湘推門朝外一望,外間一條僻靜巷子,直直通出赫然便是東郊巷口。
裘藍湘笑一笑,對他禮道:“多謝張總管了。遼書。”
遼書跟從冷淡一禮,二人順門出,直奔東郊巷而去。
張和才望他二人走遠,撓撓臉,鎖上門,轉身回內院,欲去吃些東西。
誰知走了沒兩步,他忽聽得簷上幾聲響動。
張和才一抬頭,正見到簷角露出個身影,著了一幅黑短打,落下來半截輕紗外袍,耷拉在他腦袋上方半寸。
張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