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和才已回王府休養了兩了,可上回在魚市那一把摔得實在不輕,養到第三,他還是得趴著睡。
張和才略有點胖,趴著睡壓得胸疼。胸一疼就想挪挪地兒,可挪不得,一挪腰就疼,疼得他窩心。
腰一疼,張和才就想起魚市上那個娘,想起那句“髒”,想起來就要拍床,一拍床手又疼,腰、手、胸,上中下三個地兒都疼,更他媽窩心了。
呲牙咧嘴地從被裏抻出頭,張和才抓著床頭幫往上爬,摸到床頭的鈴甩了兩下。
鈴一響,外頭張林就進來了。
“爹,您起了?”
“甚麽——咳。”張和才清清嗓子,張林立馬從下頭取了痰盂,張和才吐了,繼續道:“甚麽時候了?”
張林躬身道:“日頭剛起,再窩會兒吧爹,王爺給了五假,這時辰還不急呢。”
“趴不住了。”
張和才撐身子要爬起來,張林立馬伸手把他扶起來,取了衣帶外袍給他更衣。張和才自己弄領口時他跑出去拎了水進來,倒進銅盆裏讓張和才洗臉。
取香胰子時張和才閉著眼道:“昨兒讓你打聽,打聽出來沒有?那個娘是哪的人?”
張林笑道:“爹你放心行了。”
“沒查著你在這溜嘴皮子?”張和才撲撲水,摸著布巾擦擦臉,道:“你到底打聽了沒打聽?”
張林接過布巾道:“爹你別急啊,這兩不是魚市開了嗎?宗仁那群幫閑糾了一批地頭的子,去占碼頭去了,現在不得空。”
張和才回頭尖聲道:“你少跟我提魚市的事兒!平日裏牛逼吹得震響,一叫你找人立馬就慫了?啊?”
張林上唇的皮條件反射抽了抽,趕忙低下頭道:“我今就去找宗仁,等打聽了她在哪,我叫他把地頭那些弟兄都帶上,揍那娘們兒一頓。”
張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扶著腰往外走,張林攙著他跨過門檻。
旭日東升,晨光破開霧撒進院子裏,女兒牆上掛下來的迎春開了一半。步子跨出去,初春的涼風帶著點潮氣撲到張和才臉上,一呼一吸,肺就張開了。
在門口站了站,張和才臉上鬆快了點。
他邊朝院門外走邊道:“這兩園子裏有甚麽事兒?”
張林道:“也沒甚麽事兒,各房的銀子都領了,挺太平的,哦對,李娘娘昨個晚上有點鬧肚子,請了大夫,早早就睡了。”
“鬧肚子?”張和才停了停,扭臉道:“王爺去看了嗎?”
張林道:“哪兒啊,娘娘鬧肚子時候王爺上街遛鳥去了,晚飯才回來,還弄了隻新的。”
“他又——”張和才瞪著眼硬把高聲咽下去,道:“又弄了個甚麽?”
張林道:“雀兒。”
“……”張和才道:“你去看了?調去豢鷹房的人夠用嗎?”
張林思索一瞬,道:“還……夠。”
“拉倒吧你。”張和才翻了個白眼,嘬牙道:“你這一的,真是……。”
扶著院門走進園子裏,王府裏灑掃的侍女見了他,福一福身,皆道:“張總管您早。”
張和才誰也沒搭腔,鼻子孔衝著走了過去。
過了園,後麵是個長廊,穿過長廊門洞而去,後邊豁然開朗,是個占地開闊的鹿苑。
鹿苑叫鹿苑,因裏頭確實有鹿。
景王爺夏柳耽在迷鳥雀之前迷過一陣蟈蟈,在蟈蟈之前養過一陣子兔子,養兔子之前又迷過一陣鹿。後來愛上吃鹿肉,就不養了。
夏王爺不僅愛吃鹿肉,還愛吃兔子,鵝,雞,和蘆花魚,因此這鹿苑現在不僅養了幾頭鹿,草裏藏了些蟈蟈,還養著一批兔子,一大群鵝和雞,跟一池的蘆花魚。
張和才進了鹿苑,繞著池塘往後走,站在雞窩邊上看看,道:“哎,這雞怎麽沒喂啊!魚食呢?撒了嗎?”
張林攆開雞群跑過來,道:“魚食撒了,兔子和鵝都喂了,鹿料也給了,就是早前雁子和我沒雞食了,上後廚房去弄,估計這時候還沒回來。”
張和才嗤了一聲,扶著腰看了眼鵝群,咕噥道:“一個倆的,做事不周密。”話落忽然咧嘴一笑,道:“和這子,扣他一頓飯。”
張林在他後邊沒作聲。
走出鹿苑往東頭走,張和才往上房那去。
早起下人得去給主子請安,這是宮裏就有的規矩。王府裏夏柳耽脾氣懶不管事,起得又晚,不大在乎這個,但在院子裏露個臉還是應該的,張和才是從宮裏調下來的,該守的規矩他沒少過。
進了主家的前門,正碰上護院換值。
院子頭陳甘一把大胡子,年得有四十了,和王爺是老交情,年輕時候打兩年過仗,現在退下來,承王爺情在這謀了個閑職幹。
跟張和才錯身時,陳甘衝他點了點頭,張和才立馬團上臉去,笑著道:“陳師傅早,這就下了?”
陳甘道:“是。”
張和才道:“王爺昨睡得好?”
陳甘道:“沒甚麽聲響。”
張和才道:“那感情好,沒聲兒就是不錯,全賴陳師傅功夫到家,回護得好啊。”
陳甘一抱拳道:“客氣。”點點頭,領著一隊人下值去了。
張和才在他背後撇撇嘴,進外屋去請了個安。
清晨太早,夏柳耽還未起,張和才沒半刻便出來了。他腰還是疼,下台階是旁邊侍女扶下來的,張林攙著他出了主家院子。
繞出影壁,穿了回廊,東邊外頭斜對著個山水園子,張和才在園子裏尋了處闌幹坐下暫歇。
這一憑欄不要緊,張和才差點背過氣去。
“這事兒誰幹的?啊?誰幹的!”
指著園林中一塊假山石,張和才氣得手都打哆嗦。
這山水園子不算,入門處有兩棵蟠鬆,旁栽了桃、杏、木藥、海棠一堆,花叢邊上是一片怪山石,山石前行幾步有數十餘根綠竹,不遠處布局了交錯阡陌的梅樹,園中有梅亭,亦有竹室,夏風吹竹響,冬有臘梅香。
此時張和才就是憑著那梅亭的欄,指著那花叢邊的山石。
假山最左邊的石塊斷了一截,石峰跌下來,又被人草草堆了回去,露了個斷裂的縫。若不是坐在此處,張和才恐怕得猴年馬月才看見它。
張和才氣得聲都飄,扭頭就給了張林一個嘴巴。
“這叫沒甚麽事兒?啊?你和我,這是沒甚麽事兒嗎?”張和才尖聲道:“你爹我歇了才幾?雞也沒人喂,主子還鬧了肚子,現在假山又讓你們霍霍斷了!我要真歇五,院子都給燒了吧!”
張林捂著臉,陪笑道:“爹,我馬上去叫管院子的來問問,您消消氣。”
“消你姥姥——哎喲!”
張和才瞪著眼猛地往起要站,腰一疼,他沒站穩,差點從亭子裏栽出去,虧著扶住了。
他這邊剛扶住,正疼得呲牙咧嘴,外頭一個內侍聞著張和才的聲音跑進來,草草躬身下了個禮,擦擦汗道:“張總管,可找著您了,快去看看罷。”
張和才咬牙道:“又怎麽著了?”
內侍結巴了一下,斷續道:“馬、馬廄裏王爺那匹馬,它,它那個……”
“啊!”
張和才急得要踹他。
內侍道:“那馬它便秘了。”
“……”
張和才實在忍不住,抬手掐了半眉心。
“過來過來。”
衝張林和那內侍皆招了招手,他扶住張林的膀子,站穩了衝著內侍就是一腳。
“便秘了找師傅給它通通屁/眼兒去!和我得著嗎?!”
那內侍讓張和才踹了個骨碌,倒在地上抱頭哀叫了幾聲,哭道:“不是您,府裏大事都得跟您請示的嗎?的不敢私下做主。”
“你還頂嘴你!你還——你還敢——”
張和才臉一扭,瞪著眼就又要踹,結果沒踹著,那內侍爬起來遠遠行了個禮,跑了。
看那內侍跑遠,張和才一手扶著張林,一手揣在腰帶上,站在那喘氣兒。
活動了一通,他腰反而好點了,敲敲後腰,他低低自罵了一句“賤骨頭”,扭頭和張林道:“你上後邊造房去問問,有榆樹皮沒有,沒有就再去廚房問有沒有獨頭蒜根兒,反正兩樣都弄點來。”
張林哎了一聲,躬身往下走,張和才跟在他後邊也下了梅亭的台階。
張林一扭頭看著他在走,又回來扶他,張和才一揚手給他擋開了。
“去去去,找你東西去。”
張林堆笑道:“爹,我去就成了。”
張和才冷哼一聲,道:“你倒是想我跟你去。”
張林道:“那您往哪走?您這身子——”
“你甭管。”
張和才蹙眉把他打發了,自己一人往外去。
腰上好點走起路來就利索,張和才一路穿行,先回鹿苑看了一眼,那叫鄭雁的內侍已回來,恰好在那喂雞,張和才逮著他了他一通,末了轉頭往西頭的馬廄去。
王府馬廄裏養著七八匹馬,具體數到底是幾,要看世女夏棠的心情。心情好她騎一匹出去,那就是七,心情特好時她給全放了,那就是零。
今夏棠心情很好,但馬廄裏還是八匹馬。
張和才到的時候,遇上的就是心情很好的夏棠,還有那八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