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凝固的琥珀
警視廳飯堂。
許願剛走近窗口,就聞到了一股撲鼻而來的飯菜香氣,這時候才終於感覺到了饑腸轆轆。她畢竟連續十多個小時滴水未進,又一直處於高度思考狀態,其實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隻是因為心思一直放在那些卷宗上,才並未反應過來。
她快速地打了兩菜一肉還有三兩飯,將餐盤放在桌麵上,有些疲乏地坐在了椅子上,便低頭刨起飯來。感覺著熱食進入腸胃,再大口飲盡碗中的熱湯,腹部終於湧起了一股滿足感。
她抬起頭,卻發現坐在她對麵的小姑娘正怔怔地看過來,身前餐盤中的食物卻是幾乎沒怎麽動過。
她問道:“李媛,你不吃嗎?”
李媛這才反應過來,有些慌亂地低下了頭,像是收到命令似的,開始往嘴裏送飯。
許願露出無奈的神情。這位小姑娘未免也太膽小了,她本是想著緩和剛才的尷尬氛圍,這才邀請李媛共進晚餐,卻不料竟被對方看作是命令了。
“慢慢吃,不著急。”許願盡量放緩了自己的語速。
李媛鼻腔裏發出一聲“嗯”,默默點了點頭。
“李媛——”
許願抬手止住了李媛想要放下碗筷的動作,“不用那麽拘謹,我們邊吃邊聊就好了。你來這裏多久了?”
“是的。上個月剛來。”
“大學剛畢業?”
“是的。南江警校畢業。”
“哦?”許願抬眸看了一眼,“土生土長的南城人?”
“是的。我住在南水區。”
許願點點頭,說道:“警視廳裏南城人很多的。”
“是的。我遇到幾個同事都住在也都住在南水區。”李媛的眼睛微微一亮。
見李媛終於沒有那麽拘謹,許願也順著這個話題談了下去:“嗯。警視廳已經很久沒有招收過其他城市的人了。”
“為什麽呢?我覺得南城挺好的呀。”
“數十年前,南城確實是一線城市,不過現在都快淪為養老城市了。年輕人都不願意來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吧。”話一出口,許願自己先笑了起來。說什麽“年輕人”,她自己不正是年輕人嗎?
“我倒是覺得,這種氛圍挺好的。”李媛說道。
許願點點頭,“確實。起碼犯罪率都比其他城市低上許多。”
“是的。”
話題戛然而止,兩人便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好在雙方餐盤裏的飯菜都差不多掃幹淨了,也是時候離開了。
從飯堂回辦公廳的路上,夕陽穿過玻璃,落在牆壁貼著白色瓷磚的走廊裏。
李媛忽然開口道,“前輩。”
前輩?是指我嗎?
許願還在為這個陌生的稱呼而詫異,就聽見李媛認真地說道,“你跟他們說的完全不一樣。”
這倒是引起了她的興趣,“他們怎麽說我?”
“說前輩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們都很怕前輩你,都——”說到一半,李媛忽然反應過來,捂住了自己的嘴,“都——很愛戴前輩。”
許願啞然失笑。這改口未免也太僵硬了。
不過這確實是她第一次聽見其他同事對她的印象。她雖然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較真,做起事情來也有些橫衝直撞,因此沒少被領導說,不過卻沒想到竟然會被他們覺得“不好接觸”。
看著小姑娘捂住嘴,露出“說錯話”了的又怕又可愛的表情,許願不禁微微一笑,伸出手捏了捏她圓圓的小臉。不愧是稚嫩的社會新人,滿滿的膠原蛋白,手感真是好。
“所以呢?你現在感覺如何?”許願看著紅著臉的李媛,問道。
“是的。前輩是個好人!”李媛高聲說道。
好人?這個評價倒是不差。
許願一笑。不過李媛那認真的表情,更加令她回憶起了當初的自己。
不對,不是當初——現在的她豈不也是這個性格嗎?
不過,如果她不是這樣的性格,也不會對《灰鯤事件》這麽執著了。要是一般人,麵對這麽詭異恐怖的事件,恐怕早就放棄了,但是她不能。無論那未知的存在有什麽目的,她都一定要守護南城,畢竟這裏還有著這麽多像是李媛一樣可愛的後輩。
更何況,那些無辜枉死的少女們,還來不及綻放開來,就因為那該死的《灰鯤事件》而凋零。
無論這背後是人類,還是超自然的怪物,她都絕不放過祂!
見許願一直沉默地望著她,李媛漸漸緊張起來,忍不住問道:“前輩,我說錯話了嗎?”
“沒事。隻是你提醒了我——”
許願看向窗外,暮日傾斜,浮雲如幻,血色渡染著晚空,“有些事情確實是必須要解決的。”
一陣沉默。
“前輩。你是還在找那位‘老大’的蹤跡嗎?”李媛忽然問道。
“嗯。”
許願昨晚就已經在警視廳的大群裏發了消息,詢問了有沒有人記得她有一位“老大”,不出預料的是,沒有人記得有這麽一個人。倒是她的上司毫不客氣地直接在群裏斥責了她,叫她別整天搞些亂七八糟的,把心事放到正事上來。
挨罵也隻能乖乖聽著,畢竟所有人都不記得《灰鯤事件》了,自然也就不記得那位“老大”了。在別人看來,她為了那不存在的“灰鯤事件”,已經開始走火入魔了。
其實若不是她腦海裏確實有一個人影空白,她自己都要懷疑是不是被葉洛給耍了。她總覺得,如果是那名黑發少年的話,他確實是有可能做出這麽無聊的事情。
李媛忽然說道:“前輩……我覺得,那位‘老大’一定很厲害。”
“嗯?怎麽說?”
“因為能讓前輩你喊‘老大’,一定是很出色的探員。”李媛肯定地說道。
很出色的探員?這確實也是她尋找的方向,所以才會試圖通過閱讀活動日誌和卷宗來回憶起那個人。
“李媛,如果說——你忘記了某個非常重要的人,想要找出他存在的痕跡,你會怎麽做?”許願本來隻是隨口一說。
卻聽見李媛給出了令她訝然的答案,“我會在家裏找。”
“我不是指親人。”
“我知道。不過既然是很重要的人,那一定會在家裏留下一些痕跡。”一頓,李媛忽然小聲地說道,“我之前跟前男友分手的時候,就在家裏翻出了許多我自己都忘記了的小物件。”
瞧著李媛那撲閃的大眼睛,許願立刻明白對方是想差了。她本想開口解釋,但最後隻是笑了笑,沒說什麽。
“前男友”這個設定總好過“虛構人物”。隻是,說到前男友,她一想到那位“老大”會是她的男友,就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立刻明確了,兩人絕對不會是情侶關係。
不過,李媛的話倒是提醒了她,她確實不應該隻把搜索範圍局限在警視廳裏,也應該回家去看看。
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隻是許願沒有意識到的是,當她的腦海中浮現“回家”這個念頭的時候,麵上的笑容霎時間消散,變得近毫無溫度的麵無表情。
窗外的斜陽將紅色揮灑在許願臉上,那蜷縮著一團紅色的冰冷雙瞳,讓正在偷偷打量著的李媛霎時間不寒而栗。她忽然明白了那些同事為什麽會那麽怵許願。
明明是那麽溫柔的人,為什麽板起臉來就會變得如何可怕?
簡直就像是,兩個人。
……
……
葉洛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的時候,正好看見沈沫從他的書房中走出來。
沈沫一怔,隨後露出笑容,“師兄,你回來了。”
正在換上拖鞋的葉洛頓時視線有些恍惚。他已經記不得上次在家中聽見“你回來了”這句話是什麽時候了。葉菲雖然常常不請自來,但那時候的他總是呆在家中,並沒有機會聽見她說出這句話。反倒是葉菲經常纏著他,希望他可以在她來作客的時候說出這句話來。葉洛自然沒好氣地一口拒絕。
“怎麽樣,師兄,是不是煥然一新?”沈沫雙手一攤。
“嗯?你打掃了衛生嗎?”
葉洛看著明顯整齊幹淨了許多的屋子,說道,“看來以後不用請家政了。”
一頓,他接著說道,“不過,你沒把我一些重要的東西亂丟吧?”
“師兄還真是不會說話。”她皺了皺鼻子,“當然不會。除了一些廢紙被我放進了塑料袋裏,其他東西我都沒有亂動。”
“一些廢紙嗎?”葉洛坐在沙發上,貌似不經意地說道,“有一些廢紙可是很重要的。”
“比如呢?”沈沫也坐了下來。
葉洛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沈沫識趣地換了話題,“師兄,這次有什麽收獲嗎?”
“隻不過是誘騙一名初中生少女,能有什麽收獲?”葉洛有些疲憊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畢竟是跑了小半個南城,雖然都是坐著出租車,不過也真是夠嗆。”葉洛的性格本就憊懶,而且嚴格算來,雙腿康複也不過才是前幾天的事情,若不是因為《灰鯤事件》,他才懶得出門,更別說這麽辛苦地來回奔波。他雖然喜歡解謎之類的腦力活動,但是對於體力活動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所以師兄給張菱布置的遊戲任務是什麽,居然要跑那麽遠的距離?”沈沫問道。
“沒什麽,隻是讓她給那些自殺少女的父母送上一封信。”
“信裏麵有什麽?”
“有一句話。”
“話的內容是?”
“內容寫在了信上。”
“師兄——”沈沫露出不滿,“你又來了。”
“哈,其實內容是什麽不重要。”葉洛露出神秘的笑容,“你隻需要知道那絕對不是一句好聽的話就行了。至於原因,我之前給你說明《灰鯤事件》的時候也解釋過了,是通過讓張菱做她厭惡的事情,從而培養她的‘決心’。”
“好吧。”沈沫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所以,張菱的表現如何?”
“表現得很好。前兩封信時,她還十分忐忑不安,第三封的時候已經可以很自然了,而到了第四封信的時候,她已經覺得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了。”說著這句話時候,葉洛的眼神中並無喜色,而是閃爍著奇妙的眼神。
沈沫也留意到了他的眼神,問道:“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葉洛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今天送的4封信,張菱都非常順利地碰巧遇到無人在家,她或許覺得那是她的運氣好。”
“實際上呢?”
“實際上,今天這4戶人家,都是我精心挑選過的,工作日的時候家裏麵大概率不會有人。但是……”葉洛看向窗外的漸漸變暗的晚空,喃喃道,“明天的任務,可就沒那麽簡單了。”
一頓,他接著說道,“畢竟,如果不能感覺到疼痛,玩家是不會在遊戲過程中產生快感的。”
……
……
是夜。
夜色如墨,月明星稀。
烏雲散去,一抹月色落在書桌上。
當葉洛放下筆,將視線從書桌上的草稿紙上脫離,投向夜空的時候,正好看見灰鯤定格在圓月的中央。就仿佛一隻幼蟲被粘液包裹住,封印在了月色的琥珀當中,在這靜謐的夜色中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美感。
雖然葉洛深知這頭巨獸的恐怖與罪惡,但還是不禁為這一幕而感覺到些許的心旌搖動。
【怪異】凝結著人類的惡意,無疑是非常恐怖的存在。但又正因為這種純粹的惡念,其本身就展現出了一種美感,這股美感的本質是超凡力量的體現——力量本身,豈不就代表著一種美感?
“很美吧?”輕柔的嗓音出現在門口,打斷了葉洛的思緒。
他尋聲望去,就看見沈沫正站在門口處,視線越過窗戶,落在夜空中央。
“你指什麽?”葉洛不動聲色地問道。
“月色——”她收回視線,放在葉洛身上,悠悠地笑著,“很美吧?”
夏目簌石?
葉洛立刻一本正經地說道:“抱歉,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啊?師兄你想什麽呢?”沈沫一怔,無奈地搖搖頭,“別拿我開涮了。我來是想說,我準備去倒垃圾了,這些廢紙垃圾,你還要嗎?可別到時候怪我丟掉了你什麽重要物品。”
葉洛的視線落在她腳邊那一大包的塑料袋上,定格了幾秒鍾後,忽然指了指書桌右手邊的第二個抽屜,問道,“這裏麵的東西你有動過嗎?”
“呃,沒有吧。抽屜裏麵的東西,我應該沒有收拾過。”猶豫了幾秒鍾,沈沫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是沒有。”
“嗯。”葉洛沉吟半晌,還是打開了抽屜。
裏麵是一遝塗滿了文字和圖畫的A4紙,以及幾個筆記本。葉洛將這些文字資料抬起來後,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張快遞簽單。
隻看了一眼,便迅速將抽屜重新鎖好。
“什麽寶貝?”沈沫露出好奇的眼神,見葉洛不回答,那份好奇很快就變成了八卦,她狡黠地問道,“難道是情書?是秋師姐的嗎?還是誰的?”
“小孩子別問東問西的。”葉洛瞥了她一眼,“去完成你的家政工作吧——這可是你免費留宿的代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