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若有來生 換你給我 不留全屍
隻有坐在這個位置上,才知道,死的律法與活的人之間有多少矛盾,才知道是是非非不可能辨得明,才知道正義和不正義就是一體兩麵,根本無法切割開來。
坐在這裏,最考驗人心,最折磨人心,也最鍛煉人心。
所以從婉妍第一天坐在這裏時,就已然心知肚明,為什麽皇上會把她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因為一個少年可以從聖賢書中學到何為正義,但如何平衡正義,如何見慣了黑惡,甚至在經過黑惡腐化之後還堅守正義,才是一個少年成為舉國棟梁的必經之路,也是隻有真正走到那個位置上,才能體會到的。
所以,即使婉妍自認她做過的、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也不冤枉的事情,也可以算是不勝枚舉。
但婉妍可以捫心自問,她日後就是真的下了地獄,也是為了普羅蒼生下的地獄。
就算她舉起黑惡之劍,也是做守護正義的劊子手。
人間會一直需要這樣要下地獄的劊子手,即使是在太平盛世。
那既然需要,就讓我來下地獄吧。
婉妍又揚了揚頭,眼中的堅定更甚許多。
此話一出,兩人之間再無言語,但誰也不肯先讓步。
巒楓和婉妍就這樣在屍體旁邊,久久僵持著。
周圍的一眾錦衣衛此時也陷入兩難,不知該聽誰的好。
誠然,這兩人之間並無對錯,因為他們都陷在兩難的泥沼中。
為了維護一方的正義,就必須要舍棄另一方的正義。
二者利益孰輕孰重,兩人還在沉默中權衡。
就這樣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屍體已經在二次腐化中,再次散發出極度難忍的氣味,沉默的僵持才終於被打破。
最後,還是巒楓讓了步。
“既然你自己想要萬劫不複,那就隨你的便吧。”
巒楓冷冷撂下一句話,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廟門。
巒楓同意,是他確實也認可婉妍的所說,認可剖屍乃是今日最明智的選擇。
巒楓走,是他不認可婉妍的做法,是明知剖屍是最好的選擇,也認為不該選擇。
作為青鸞族人,他沒法眼睜睜被他超度後的亡人,又受此劫難。
然而明明是巒楓讓步了,可婉妍的心中非但沒有感受到絲毫的輕鬆,反而更沉重了幾分。
然而婉妍一向知道,什麽才是最緊要的。
“再把屍身衝洗一遍。”婉妍沉聲吩咐道,“準備剖屍。”
說罷,婉妍就跪在地上,打開了工具箱,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露出一排排閃著寒光的大小不一的小刀。
婉妍跪在蔡舉人的屍身旁,手上拿著刀,衣裙的下擺被衝洗屍體的水濕透。
婉妍的麵色,比屍身的麵色,還凝重許多。
對不起,對不起。
婉妍在心裏對著屍身一遍遍道歉,明知無濟於事,卻還是忍不住。
如有來生,換你給我,不留全屍。
最終的最終,婉妍的刀,還是割開了蔡舉人的胸腔。
婉妍的手沒抖,可是心卻抖得無法自持,幾次想要停手。
但在外人看來,婉妍麻利地剖開了屍體的胸腔,麻利地檢查了心骨,發現骨質純白。麻利地用銀牌之法查驗了屍體的胃髒器,銀牌在半個時辰後並未變黑,麻利地檢查了心髒等其他髒器。
一時間,整個世界就隻有刀與皮骨和血肉相摩擦的聲音。
快一個時辰後,單膝跪在地上的婉妍像是突然鬆了勁,原本立得筆直的脊背垂了下去,手上一切的動作倏爾停止,頭垂得低不可見,聲音中盡是疲憊。
“蔡舉人並非中毒而亡,而是死於心髒驟停。”
婉妍早就知道,她是說給筆錄官聽的。
一時間,破廟裏一陣歡騰,含著薑的錦衣衛們含含糊糊地歡呼起來。
“太好了!冤案有望平反了!
”“宣郎中真是神了!”
“宣郎中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仵作!”
“宣郎中這麽辛苦,終於是沒白費!”
然而婉妍連一絲喜悅都沒有,仍是跪在地上垂著頭,像是累得緩不過勁來。
周圍的歡呼漸漸停了下來,他們誰也沒有見過,始終是活蹦亂跳,自信又能幹的天才少女宣婉妍,這副頹喪又失落的模樣。
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受了驚、犯了錯一樣。
眾人也都理解,畢竟方才那血淋淋的場麵,就是他們在一旁都轉過身去不想看,何況是操刀的婉妍呢。
就在有人上前,想扶起婉妍時,婉妍忽而自己扶著地,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頭仍舊埋在胸前。
此時就算移開目光,婉妍卻仍舊瞧眼前是一片恍恍惚惚的血肉模糊。
站起來後,婉妍的第一句話是:“有銀子嗎?”
周圍的錦衣衛愣了一下,立刻都道:“有的有的!請宣郎中吩咐!”
“我沒有帶銀子,麻煩諸位幫我墊些銀子,給蔡老先生重新置辦個棺木,要最好的,全京都最好的。
墊了多少銀子不要忘,我明日登門奉還,多謝。”
婉妍垂著頭,在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的聲音又沉又重,毫無生氣。
說完後,婉妍又緩緩蹲下身來,一隻手探進另一個袖口裏,摘下一個成色極好的羊脂玉鐲,放在蔡舉人零落的屍體旁邊。
方才剖屍時,婉妍的手沒抖,此時放個鐲子,婉妍的手卻抖的像篩子一樣,險些把鐲子跌在地上。
“把蔡老先生的屍體收起來吧,將這個玉鐲同老先生一同下葬,就當個陪葬品吧。”
婉妍說著,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自嘲地苦笑道:“想來我生時作孽頗多,死後也能做個厲鬼。我這般凶神惡煞,有我的鐲子護體,定可保蔡老先生在陰間不受欺了去。”
婉妍話音剛落,就聽“哐啷”一聲脆響,一把小刀,從婉妍的袖口裏掉出,砸在了地上。
上麵還掛著血肉。
婉妍像是沒聽到那聲音一樣,轉身就往廟外一步一步緩緩走去,像是行屍走肉一般。
邊走,婉妍邊一手扯掉麵上的白布,任白布飄飄零零落在了地上。
白皙的手上,滴滴答答落下一串血滴。
白皙的布上,斑斑駁駁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