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七章 新年新氣象(八)
血泥狼藉的地麵,一匹戰馬瘋狂奔突,其後拖曳著一道早已難辨其形的身軀,身體被血泥包裹,已經看不清頭臉形容,雙腿腳踝處被一根繩索死死束縛,已經在劇烈拖拽的過程中變得血肉模糊。
雪國騎兵勒停韁繩,戰馬旋即“籲”的一聲止步,滿臉戾氣的騎兵回頭掃量一眼,大抵是在判斷對方生死,當看到與血泥無異的泥人胸口尚有起伏,韁繩一揚,戰馬便再次狂奔起來……
不遠處的山嶺間,還能看到小股廝殺的場景,隨意可見的屍骸猶如鋪開的地毯一般,從山嶺一側綿延到肉眼再也難以企及地帶,甚至更遠,幾處用以拒敵的溝壕中堆滿了被大火焚燒的殘軀,粗製的拒馬還在烈烈燃燒,這一片老虎嶺地帶,今後或許會變成寸草不生的荒涼地……
“嗚哩哇啦……”
從一道溝壕中走出的雪國將軍朝遠處那名騎兵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回來,而後扭頭望向堆屍最多的不遠處,那裏是兩道溝壕中間的狹窄平地,不過兩馬的距離,但就在那塊逼仄的地帶兩側,卻是觸目驚心的沼澤地,用鮮血將一塊土地滲透成泥濘不堪,一波又一波的人奮不顧身衝殺過去,揮起手中的鋼刀砍向要消滅的敵人,然後相繼倒下,屍體被再度衝上來的同袍踩在腳下,鮮血灑了一遍又一遍……
雪國將軍在望向那塊沼澤地時,神色顯而易見的難堪,就是這塊不過二裏的地帶,葬送了雪國數以千計的勇士性命,而敵方的英勇無畏,同樣是他沒有料想到的,同時也是他所厭惡的……
將軍皺了皺眉,視線望向更遠處的地方,雖然這場足以記載史冊的廝殺,最終勝利的一方是雪國勇士,但也不是沒有遺憾,一支人數大約兩千人的隊伍還在衝破雪國大軍的重重圍困,最後於西北方向倉皇逃離!
斬草除根的道理,將軍還是明白的,但眼下對於這樣的情況,他已經不可能全心去解決,他還要率軍一路北去,摧城拔寨,直指虎狼虎狼皇都所在,逃竄的這兩千孤軍,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於即將南下的雪國大軍形成不了任何的阻礙,甚至就像湧進激流中的一塊小小河石,麵對勢不可擋的激流,隻有被吞噬的結局……
將軍衝南方天際低語了一句,然後轉身大步離去,下一個要被他們狠狠撕碎的,會是再無抵抗可言的關內地帶……
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下去,月亮悄然升起,露出淡淡的身影,黑夜悄無聲息吞噬著正片大地,在老虎嶺西北十餘裏一帶,溝嶺山壑間隱隱可見星星點點的稀疏光點,像是跌落人間的繁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孫小泉頭上纏著紗布,大片的暗紅滲透紗布後顯露出來,灰頭土臉,麵無半點血色,身上的鎧甲也變得黯淡無光,有諸多刀砍槍刺留下的鮮明痕跡,身前的頭盔裏正盛著剛送來的飯食,不過是些許野菜和幾塊肉幹做成的,能在如此荒郊野地吃上熱氣騰騰的飯食,對於一路奔逃至此的他們而言,已經可以稱之為幸福的事情了……
副將曹魁從不遠處匆匆走了過來,手裏還攥著半塊幹硬的窩頭,身上的鎧甲也是破碎在即,有兩處還用草藤勉強綁係著,蓬頭垢麵,賽若野人,匆匆走到孫小泉身前,曹魁將窩頭隨手塞進懷裏,將一封信箋遞了出去,“援軍送來的,不過隻有三萬,帶了大量的輜重,如今剛趕到孫家嶺一帶,正好撞上南下的雪國大軍,我們怕是趕不過去了……”
孫小泉從發呆中跳脫出來,壓手示意曹魁坐下說話,視線卻是落在曹魁手裏的半塊窩頭上麵,兀自一笑,說道:“皇都也是正處圍困的境地,各路援軍遲遲不肯動軍,都在觀望,能湊出這麽多來,估摸已經是兵部最大的極限了,莫要再多強求什麽了,回信就說一切無礙,誓死於邊境同存!”
曹魁張了張嘴,沒有說什麽,隻是攥拳在大腿上狠狠錘了一下,依此發泄自己的不滿。
孫小泉看眼這個於戰場上奮勇無敵的副將,大概明白對方現在的心思如何,但事實就是這般,援軍隻來了三萬,而且行進速度慢到可怕,甚至於慢到讓他一度認為,這支三萬人眾的援軍其實並不是支援他們而來,但事實豈會因各人的心思而發生轉變,所以到的如今,他已然對所謂的援軍不報任何的希望了……
“……嗬,快吃吧,趁著這飯食還熱乎,尚能泡開你的那半塊窩頭,填飽肚子最重要嘛,要不然我這碗讓你……”
孫小泉端起頭盔,於行軍打仗中,頭盔的功能作用可謂是繁多,除了基本的庇護作用,吃飯可用以盛飯,口渴可用裝水,夏日遮擋烈日,冬季抵禦風寒,甚至還能用來泡腳,曹魁聽孫小泉打趣,便從懷裏摸出那半塊窩頭,驀然搬開半塊,隨手丟進孫小泉頭盔裏,起身瀟灑離去。
“……憨批……”
孫小泉笑了笑,從耳朵兩側各取下一根用刀削好的木棍充做筷子,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填飽肚子後,夜色已經變得深沉,孫小泉拿著頭盔來到一條淺顯的溪流邊,開始洗刷頭盔,這邊已經有不少的兵卒也是剛吃好,便三三兩兩一並過來,洗好的拿著頭盔起身離開,不遠處還有人正陸陸續續的過來,有人在溪流邊紮了根簡易火把,大抵是給前來洗刷的人照路,但一根火把能照亮的地方畢竟有限,眾人也是摸索著在走路,有人認出孫小泉後便打聲招呼,孫小泉笑著回應兩句,斷斷續續的話語聲隨著溪流緩緩衝向遠方……
與此同時,隨著溪流前行的方向一路望去,位於孫家嶺方向的山林一地,正有人因為幾塊吃食而發生著激烈的爭執……
“……你個憨批,你敢打老子麽,不敢的話,就趕緊給老子滾一邊去,少在老子麵前充大爺……”
一名**揮了揮手裏的油紙袋,驅散圍觀的眾人,麵有不屑地掃了一眼被他懟到無話可說的半大小子,準備轉身離去。
“……你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說,隻要我敢動手打你,你就能將東西還給我?”
麵有稚氣的半大小子眨眨眼,似乎從未聽過如此奇葩的要求,嘴角忍不住抽搐之餘,卻也出聲喚住了對方,似乎是要確認一下。
“嗬,還真是半生不熟的青杏!”
**歪著頭,並未完全轉過身來,甚是嘲諷的嘀咕了一句,但自然不會自己打自己嘴巴,咧嘴笑了笑,“沒錯,隻要你敢出手與老子捉對廝殺一場,打贏老子,這東西就歸你了!”
半大小子聽到這欺負人的**如此隨意改變了主意,大抵也明白對方是在存心刁蠻,便略有為難地撓了撓頭,從腰後抽出一把斷刀來,眼神奕奕盯著**,學著某人磕了磕牙,雙手持刀,道:“抓緊時間,一把定輸贏,時間寶貴,別彼此浪費功夫……”
**眯了眯眼,神色已經冷淡下來,他之所以能在這支北上的隊伍中如此跋扈,自然是有所倚仗,這一點對於隊伍中的諸多老兵,根本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但眼前這個愣頭青,年歲不過十五六,個頭雖不矮,但身上的稚氣還是能看得出來,“想來是剛征收入伍的瓜蛋子……”,**於心底如此思量後,便沉著臉點了點頭,他人求死,他又能如何?
無非是做做善事,送對方一程而已。
“爭取速戰速決,但生死各論!”
“好!”
半大小子道了聲好,便踏步前衝,藉著一往無前的勢頭,揮刀斬了出去,**這邊也不敢怠慢,手中鋼刀揮舞架擋中,腳下每走一步猶如落地生根,顯然要比半大小子求穩,這就是雙方捉對廝殺中的經驗不同了,一方求快求狠,一方求穩求守,但真正要論生死,眼下不過剛剛走過一招半式,尚且無法斷定結果如何!
這邊廝殺的氛圍漸起,圍簇上來的兵卒也愈發多起來,陳西星早早就占據了一個好位置,騎跨在一棵老樹側枝之上,頗有興致的欣賞著樹下的這一幕。
其實,正與**廝殺的半大小子是他最近剛收的跟班,名為楊寧,是一處名為柿樹窪的住戶家中的小兒子,援軍當時途徑柿樹窪,陳西星因為幫忙撿薪柴,便與同在林中撿柴的楊寧相熟,之後小楊寧就主動將自己的分給了陳西星一部分,陳西星不好意思,便請著小楊寧去吃了一頓大鍋飯,如此一來二去,二人也就混熟了,之後小楊寧父母聽說陳西星是去邊陲援軍,便讓他帶上小楊寧一道。
與小楊寧廝殺的**,陳西星也認得,名為王鬆,是一名頗有來頭的老兵油子,往日裏陳西星也知曉這家夥囂張跋扈,甚至比他這個小將軍還甚之,但這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也無需他做什麽拔刀相助的仗義之事。
所以,方才他看見這王鬆以大欺小,並未出手阻攔,反而躲起來悄悄看熱鬧,一路北上的途中,大夥都是死氣沉沉,終日隻是匆匆趕路,再無其他消遣,憋悶的他渾身難受,如今眼下好不易有這麽一出熱鬧瞧看,他如何能居中叫和?
樹下兩人已經放棄鋼刀對劈,先前於一記對砍中,彼此雙方的鋼刀皆有了豁口,二人也不好為了一場個人廝殺毀壞隨身兵刃,便改為拳腳相對,拳腳揮踢的虎虎生風,卻也半點不遜色於二人持兵搏殺!
這邊拳腳相對,激戰正酣,不遠處卻是走來被眾人喊好吸引而來的副將良田,騎在樹上的陳西星見勢不對,便連忙從樹下躍下,一路小跑上前攔在良田身前,嬉皮笑臉道:“良副將,這麽著急過去,可是又藏了酒水,有好東西還不說拿出來分一半……”
如此打岔之餘,陳西星也沒大沒小探手在良田懷裏佯裝翻尋酒水,良田看著陳西星自小長大,自然不會為此責備於他,擺著手躲著身子,腳步卻是未停,笑道:“快快讓開,那邊還有事情需要處理……”
陳西星眼看自己攔不下這良副將,便隻好順著對方意思讓開了道路,同時在良田身後衝人堆裏幾個相熟的家夥擠眉弄眼,示意眾人快快散去。
待良田擠開人群後,圍在中間的王鬆與小楊寧卻是正在呼哧帶喘地扳手腕,兩人爭得都麵紅耳赤,看架勢雙方都不想認輸,良田掃量一眼二人,抽了抽嘴角,不鹹不淡問了兩句,便轉身漸漸離去,尾隨在後的陳西星走上前來,踢了一人一腳,笑罵道:“兩個狗日的,還打不打了,剛才那點能耐呢,怎麽見著良副將就變慫了,啊……”
一場小小鬧劇,於眾人轟然大笑中結束,王鬆看了看滿不在乎的陳西星,又看了看臉上掛彩的小楊寧,甩甩手轉身離去。
這場廝殺的結果,自然是小楊寧吃了虧,這是自交手之初就無法改變的結果,王鬆是於戰陣廝殺中磨練出來的,小楊寧不過是會寫粗淺的拳腳功夫,真正涉及生死的搏殺,活到最後的一定是王鬆,即便陳西星有心偏袒小楊寧,但於這個結果並不會質疑。
帶著悶悶不樂的小楊寧走到一處僻靜地,陳西星懶懶散散坐下,又拉了一下小楊寧,笑道:“怎的,打輸了不開心啊?”
小楊寧點點頭,憋屈道:“他使得都是下三濫的招式……”
陳西星笑了笑,探手將小楊寧拉坐在地,看著心有不服的小家夥,問道:“你說在戰場上,究竟什麽樣的人才能最後活下來?”
小楊寧眨眨眼,吭哧吭哧,卻是說不出來,陳西星拍了拍他的肩膀,歎口氣道:“讓我告訴你,最後活下來的都是像王鬆那樣的,也隻有像王鬆那樣的,才有可能活下來,上了戰場,沒有誰是無辜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想活下來,就要不擇手段,所以剛才那場較量,王鬆是讓著你的,要真是生死不論,你怕是早早就躺在地上了……”
藉著搖曳的火光,二人的話語聲也傳散開去,在奔行一天後的此時,已經人困馬乏,除了保持警戒的崗哨,多數人已經沉沉睡去,沒有誰會記得這一日不過是新年的第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