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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人歸(祈福)

  村頭水泊。


  老更頭這幾日難得耳根子清淨許多,那個喜好在他耳畔嘰嘰喳喳如同一隻小喜鵲繞枝的丫頭,應當是被家裏長輩禁了足。


  有時候心情就是這般奇怪,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時嫌吵鬧,可沒有了吵鬧聲,卻又嫌耳根子太過清淨,清淨的都有點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就是這麽一直過來的。


  垂坐獨木下,老更頭那顆老井無波的心,莫名出現了一絲絲漣漪。


  對於他人而言,這或許就是一件稀鬆平常不足為道的毫末小事。


  但於老更頭而言,卻是猶如未出閣的閨女生子,稀奇古怪到沒邊。


  昔日,他掌持眾生姻緣,手中朱絲不可錯牽一人,心如磐石,才能不被迷像浮雲遮目,手若石晷,不可差之分秒,若是錯慢毫厘,二人情緣亦就失之千裏。


  可以說那道神位,賦予了他太多的榮耀,同時也將些許烙印深深刻進他的血脈神魂。


  不為蒼生動心,便是烙刻最深的一道痕跡。


  望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麵,老更頭撓撓頭,似乎覺得自己一下子蒼老許多!

  今日不宜垂釣!


  沒來由,老更頭想起上一次心境如此毫無征兆出現漣漪之日,似乎是那個瘋子第一次尋上門去,手裏拎著兩壺不錯的佳釀,說是讓他為之動動手指,牽線一樁姻緣!

  結果,酒水倒是留下了,隻是拎酒的人,卻被趕出了那座神殿。


  隻是沒過多久,那個家夥又厚著臉皮再次登門,卻是隻字不提牽線姻緣一說,找了個蹩腳的“訪友”之由,前來寒暄。


  結果,那個家夥在大廳足足喝了一天的冷茶。


  第三次登門拜訪,理由更是奇特,口口聲聲竟是為道歉而來,說他不該前來叨擾雲雲,留下兩壺酒水便告辭離去。


  第四次……


  第五次……


  第六次……


  直到第七次,老更頭才勉強答應那個心意虔誠的家夥,替他牽上一線朱絲,不過時間不確定,有可能三五載,有可能三五千載。


  那個家夥似乎笑得格外開心,開心的就像個得了根糖葫蘆的孩子。


  “有幸見之一笑,三生有幸。”


  後來,老更頭知曉那個瘋子身世來由,以及種種作為後,感慨中說下了這麽一句話來。


  “會讓你看到有那麽一日,天清地明,蒼生自由……”


  一字一句,如金石投地,鏗鏘有聲。


  意氣風發,大風流。


  老更頭用後背在樹幹上蹭了蹭,咧嘴一笑,罵道:“去你娘的大風流,難怪老頭子尋花了眼,也沒有還上那幾壺酒水情!”


  打光棍,真是不無道理啊!

  活該啊!

  嗬嗬笑了兩聲,老更頭赫然站起身來,望著莫名起波的水泊,神色有些凝重。


  水泊如今是無主之地,那暫管此地的龍王爺龍一手自己前去負荊請罪,將這一個爛攤子甩給了他這麽一個外人來照看,也真不知道那位看著挺機靈挺聰明的家夥,怎麽一沾上情字,就變成了心有千千結的傻子笨蛋?

  喜歡上誰不好,偏偏喜歡上一個不可能喜歡他的王丁,即便他有心牽線,想必也是徒勞無功。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為情所困的龍一手,究竟何時能再回來,老更頭也無法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所以,有人假道於此,他作為暫時的龍王爺,焉有袖手旁觀之理?


  驀然,水泊裂開。


  老更頭眼睛眯起。


  一架瘦骨嶙峋的老牛,彎彎牛角上,左右各掛著一個書兜,似乎走了很長的路,牛鼻不斷噴吐著白氣。


  老牛身後,拖曳著一輛簡單的牛車,車頭扶手處,立著一杆遮風避雨的華蓋,卻是宛如被冰雹砸出幾個窟窿的荷葉。


  老牛拉破車,落魄如此。


  牛車上,躺著位用書卷蓋臉而睡之人,興許是被牛車晃晃悠悠將傾未傾的搖晃給晃去了睡意,在車上抻了抻腰身,卻也不起身,臉上的書卷也不拿掉,反而翹起了二郎腿,雙手墊於腦後,邊晃悠著腿,邊愜意而唱:“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唱完後,男子又自言自語,誇讚道:“當真是一手一日千裏遊的好詩!”


  “哞……”


  上了岸的老牛一聲厚重長鳴。


  男子瞬間從光溜溜的車板上乍起,也不顧臉上的書卷被甩落進水裏,立身在牛車上,雙手叉腰,仰頭四望,神色遮掩不住的喜悅!


  “回來了!”


  看上去也就剛剛弱冠之年的男子,興奮地張開雙臂,衝著遠方,卻是嘴唇微動,輕輕吐露。


  “咦,老人家,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也是身有福報之人啊!”


  當男子視線下移,落在站在樹下的老更頭身上後,突然跳下車,認真打量了老更頭一眼,先來了一通吹捧。


  “齊家的人?”


  老更頭隻是靜靜看著男子,並無一絲的波瀾。


  “老人家當真是生著一雙慧眼,看出我齊家身上那股子瀟灑無雙,溫純如玉的氣質了?”


  男子卻是個順杆爬的主,而且臉皮似乎頗厚,仰著頭,抬著下巴,刻意抖了抖掛在腰間那方不起眼的玉印。


  “呃……”


  老更頭眼眯一線。


  “老人家,看你年事已高,就不勞親自動手,我齊家素來是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就半點不會拾人牙慧的辛勤人,我自己會走!”


  自稱齊家的男子,看出老更頭心情不爽,但身上那股勁依舊不變,仍是仰頭抬下巴,躍身上牛車,衝老更頭抱拳一禮,徐徐瀟灑而去。


  老牛拉破車,一步三晃悠。


  興許是感知到身後如芒在背的視線,男子一巴掌拍在老牛瘦峭的牛尾部,大聲催促道:“老黃啊,年齡大了,走不動道了,就步子跨的小一點,腿腳換的勤快點,同樣的速度,卻給人一種風馳電掣的快感,你說對不對啊?”


  老牛甩了甩牛尾。


  男子不依不饒,繼續說道:“虧得你是個不會說話的畜生,要是你能開口言語,那我豈不是要被你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給看的自慘形愧?”


  “所以說啊,老黃,不是我說你,沒事不要出來瞎轉悠,嚇著人不好,嚇著鬼也不好,嚇著花花草草就更不好了嘛!”


  男子齊家與老牛說著話,眼角餘光卻一直在瞥看樹下的那個老頭子,心裏更是恍如萬馬齊過,動蕩不安的厲害。


  “乖乖哩,什麽時候婦孺不敵的老頭子都有這般殺意了?”


  男子齊家感慨道。


  方才一瞬間,他確確實實從樹下那位老頭子身上,感覺到了一股一閃而逝的殺意。


  隨著牛車晃悠而行,男子齊家的心緒,也跟著飄晃起來。


  “籲……”


  “老黃啊,自家的大門都不認得了,都走過二裏地去了,掉頭掉頭,趁沒人,麻溜的,也不丟牛麵子……”


  男子驀然睜眼,發現牛車已經駛過家門,不禁唉聲歎氣起來,連忙叫停老牛,又開始指揮老牛掉頭。


  牛車好不易在一棟朱漆斑駁的大門前停下,男子齊家跳下牛車,經過老牛時,順手將掛在彎彎牛角上的書兜取下,一前一後搭在肩頭。


  “好一副衣錦還鄉鄉鄰道賀的大好畫麵,不愧是從齊家走出的天之龍子,厲害,厲害的!”


  望著褪色落漆的緊閉大門,男子齊家自說自話,眉梢間掩飾不住的自豪。


  村中,空空無一人,唯有回蕩的話語聲。


  “吱呀”,推開大門,望著門內荒棄如山野的院落,男子抿嘴,然後淡淡一笑。


  將被稱作老黃的老牛牽進院門,牛車停在門口,男子將大門徐徐關閉。


  一轉身。


  眼淚如珍珠斷線,止不住地掉。


  無聲淚落,淒涼如此。


  心中自有大悲。


  卻與天下不能說。


  坐在門內台階上,男子齊家將頭臉藏膝,雙肩抽動,對著荒涼如老墳的齊家大院,既像是在叩首,又像是在懺悔。


  水泊,老更頭悄然歎息。


  刀修齊家,如今果然隻剩一人。


  落魄至此,其中心酸又與何人說。


  從嘴刀鋒利的男子身上,老更頭似乎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不過二者又有不同,一人不過是剛剛上路,而一人已經走完那條充滿艱辛的成功路。


  許久後,男子齊家起身,將老牛隨意驅至院中荒草茂盛處,找來落滿積塵的工具,就開始灑掃庭除。


  鐵匠鋪子。


  鐵匠近來也無心打鐵,陪著媳婦嘮嗑解悶,不過都是媳婦說,他聽而已。


  從趙家兒媳如何在背後嚼舌根說那王丁壞話,到高家祠堂香火莫名而熄,說的有模有樣,頭頭是道。


  鐵匠隻是靜靜聽著,反正聽媳婦說話又費氣力,她喜歡說就盡管說好了,反正他也喜歡聽不是!

  與那位瘋癲道人交手,略遜一籌,卻因禍得福,對兩道武身徹底融合,有了更深的認知。


  隻要他能將兩道武身徹底融合,達到身魂合一,那他邁入真正的仙人境,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甚至有可能衝擊更高一境的仙王境!

  或許屆時,再下去找媳婦的神魂分身,底氣就會更足,再也不會與其說話手心冒汗,心髒直跳了吧!

  鐵匠看著近在咫尺的媳婦側臉,似乎比之前圓潤了些許,但依舊還是那麽美,那麽好看!


  “當家的,你說這村裏人也不出來串門了,更沒有紮堆說閑話了,怎麽反倒覺得渾身不自在?”


  “那是因為你和那些婆姨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她們在說你在聽,而現在都是你在說我在聽,你當然覺得不習慣了!”


  “哦……當家的,那金家媳婦身子都有動靜了,你說我這肚子怎麽沒有動靜呢?”


  “金家那大胖娘們,是吃的肚子撐起,哪裏是什麽有動靜,媳婦你是身姿婀娜,怎麽吃都不胖,想要金家那婆姨的動靜,自然是沒有的!”


  “那孫家媳婦說,她家當家的,每月都會給她百十兩銀子花,你說那麽多銀子,她們是怎麽花的呢?”


  鐵匠內心苦笑,自家這婆姨真是聽風就是雨,別人說點什麽事情都當真的不行。


  孫家男人如何能出的去這座村子?


  不過是將辛辛苦苦攢下的私房錢,一點一點拿出來哄自家婆姨開心罷了!

  驀然,鐵匠從衣角摸出二兩銀餅,在自家傻婆姨麵前一晃,宛如打了雞血的婆姨瞬間歡呼雀躍起來,一把抓過自家男人寬厚的手臂,緊緊夾在懷裏,再用雙手去輕而易舉掰開五指,拿到明晃晃閃眼的銀餅後,開心的像個孩子!

  驀然,回頭看眼村頭方向,鐵匠手指朝貨架上一勾,三兩件鐵器瞬間掠出鋪子,在空中畫出長弧,最終落在一座院子當中。


  送幾件灑掃庭除的工具而已,怕什麽因果!

  雜貨鋪子。


  老壽頭躺在躺椅上,麵色較比前兩天要好看許多,已然有了血氣之色。


  隻要這張躺椅不被打碎,無論老壽頭傷勢如何,皆可有驚無險,起死回生。


  輸人半境而已。


  那瘋癲道人似乎處在一種玄妙的境界,說是仙王境,但卻又不像仙王境,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破境。


  因此,老壽頭紮紮實實的仙王境,就敗了個莫名其妙。


  不過技不如人,沒有什麽好覺著丟臉的。


  畢竟,這張老臉早已在昔日,丟失的一幹二淨。


  蕩然無存。


  他眼下有點想不明白的是,讓王丁高看一眼的年輕人,究竟是用了什麽法器,才將那道人嚇成那副鬼樣子,撒丫子跑的那就一個快!


  至於,城頭拔刀後,那幾個老家夥有意無意靠攏,他都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看在眼裏。


  那把刀,本就是他的囊中物,自己的刀,自己如何揮耍,與他有半錢銀子關係嗎?


  他倒不是看不起那位年輕人,隻是覺得明明可以做的更好,但為什麽凡事皆留一絲餘力?

  未戰就已想好了退路,說得好聽叫明智,說的難聽叫奸詐。


  他更傾向於後者。


  心思深沉者,他見過之數,多如長河之水,所以才會愈發喜歡那些心思純良之輩,但心思純良,並不意味著沒有思量世事的能力,反而是願意將目光看得更遠,願意看到的溫暖更多,就如同你我觀天,你觀的是星月,我觀的是世間。


  他對於被王丁青睞的年輕人,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隻是內心知道,不是同道中人而已。


  既非同道人,聊說再多也枉然。


  “一人?”


  老壽頭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麽。


  探手從貨架攬下一把焚香,隨手丟出鋪子,隻見焚香瞬間遁地而逝。


  “焚香慰祖,無愧於天地!”


  老壽頭呢喃著,眯眼假寐,神遊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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