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設崩塌
直到把彩雲間周邊堆蹙的雲團徹底攪成散淡流雲,白姑娘方才意興闌珊離去。
龍陽鎮,以後便多了一處她可以怯意而玩的風景佳地。
回去的路上,為了彌補賞景時沒能有“相思糕”佐陪的小失意,白姑娘專門跑了一趟“紹字坊”,買來幾塊奇臭無比的臭豆腐,返回豔鳴樓的一路上,吃得津津有味。
回到豔鳴樓,一眾花娘瞧見白仙子奇醜無比的裝扮後,已經見怪不怪,隻是私下與姐妹說起閨中私話,免不了會拿出打趣一番,但最終皆是在白仙子是個好人一句上結尾。
勾欄花樓,散金擲銀之地,凡與錢財沾邊,便少不了勾心鬥角,再加上一眾心思活泛、善假於姿色的女子,其中明爭暗鬥之凶險,遠比江湖中刀光劍影的廝殺,還要來的凶險幾分。
這一點,僅從那些人老珠黃、姿色不複而退出的花娘身上,窺一斑而知全豹,大抵逃不出被悄然報複而喪命的惡果。
獨上九樓,白姑娘推門而進,發現纏著她念詩的大個子與那個心海陰雲遮空的年輕人不在屋中,便將淘換來的金烏神女掛畫取出掛於留白牆麵,還有順手買來的兩件巧思匠心的小物件,則是擺在了窗台。
滿意地環視著一屋子的花草字畫機巧物件,白姑娘格外心平意靜,這些東西都是她一點一點淘換而來,花的是自己的銀子,買的是一分獨屬自己的心思。
神魂記不住一日光景之外的東西,但這些她喜歡的東西可以,窗台的花開了落,落了開,記載的是一點一點悄然流逝的光陰,牆上掛的畫卷,是在提醒她一些暫時回憶不起來的舊事,床褥下壓平的厚厚數遝紙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跡,是她記下的每日足跡,機巧物件,睡不著時拿出來解悶的同時,還可無形之中緩解神魂激蕩帶來的頭痛欲裂之感,香而不烈的熏香,則是有益於醒神靜腦。
一屋子的東西,皆是在無時無刻幫助她銘記當下,回憶過去。
取來筆墨紙硯,白姑娘撓撓頭,咬了咬筆杆子,開始提筆落字,用極其細碎的筆墨,記下一日發生瑣碎之事。
日日如此,雷打不動。
許久後停筆,撚起紙張一角,吹幹筆墨,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後,方才將紙張壓於床褥下。
或許是吃了那幾塊奇臭無比的小吃,白姑娘並無任何睡意,雙手托腮,趴在桌上,看著窗外籠罩在淡薄月色下的城鎮,總覺得這月色顯得清冷,一如月盤的主人那般。
驀然,白姑娘想起一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窗台,拿起一個有些老舊的澄泥蛐蛐罐,甚為小心地走到桌前擱下,點燃燭火,借著亮光稍稍移開罐蓋,錯開一條細縫,屏住呼吸,探頭上前,一瞧究竟。
罐中,鋪有潔淨青草,放有小碟清水,皆是白姑娘精心而為。
罐底,一隻蛐蛐安安靜靜躺著。
企圖有驚喜發生的白姑娘抽了抽鼻子,掏出袖帕將蛐蛐包裹好,帶著罐盒,走出屋子,登上樓巔。
不得不說,這白姑娘委實不是養蛐蛐的材料,僅從她記下的一遝紙張上看,這已經是她養死的第一百八十隻蛐蛐,當時買下那個澄泥蛐蛐罐,純粹是一眼看中,覺著合乎眼緣而已,至於第一隻蛐蛐則是攤鋪掌櫃贈送。
登上樓巔,白姑娘微微皺眉,看著不遠處席地而坐的兩個人,心想這兩人倒是找尋了一處喝酒賞景的好地方!
樓巔二人,正是兩兩無言以酒解悶的鐵匠與馮笑,鐵匠驀然轉頭,連忙站起身來,有些尷尬的撓撓頭,嘴上想說兩句什麽,可未到嘴邊,便話沉心海,濺起重重心神漣漪。
笨嘴拙舌,莫過如此。
有些著急的鐵匠,視線驀然落在白姑娘手中的蛐蛐罐上,終是有了話題,說道:“喜歡養蛐蛐?”
白姑娘無言,隻是點了點頭。
鐵匠搓著手,說道:“養蛐蛐可是門道頗多,不上道的人,一養便死,斷然養不活的!”
被觸了逆鱗的白姑娘皺緊眉頭,臉色掛霜。
無形中惹下潑天**的鐵匠見之,連忙閉嘴,鐵麵浮生兩朵紅雲。
尷尬無言。
白姑娘繞開二人,走到一旁,輕輕點腳,白衣飄飄,落在飛簷翹角之上。
攤開掌心袖帕,看著安安靜靜的蛐蛐,白姑娘有些愁悶。
“自絕性命”的鐵匠,耷拉著腦袋,悶悶坐下,破天荒拎起一壺酒水,仰頭灌下。
馮笑轉頭看一眼淩空而坐的白仙子,笑道:“養不活小動物,可不是該如此嘛!”
鐵匠不明所以看一眼馮笑。
馮笑說道:“挫敗感而已,或者說是母性心理落空使然,就如同男人既無才又無銀子一樣,突然遇上一位風流倜儻的豪門子弟,純粹心理落差,過一段時間就會好!”
鐵匠擱下酒壺,說道:“看來,王丁對你的看法,果然沒錯!”
說完笑了笑,鐵匠灌口酒水,繼續說道:“王丁之前說過,你對這個陌生之地,充滿了不敢言說的恐懼,心裏那根弦一直緊緊繃著,對所有人包括王丁在內,都是敬而遠之的態度在麵對,看似恭恭敬敬,談笑自若,實則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逢事若不是王丁強迫與你,你必然袖手旁觀,甚至可以一言不發,從頭冷眼看到尾,必要情況,還會佯裝不知,縱然心中早有揣測思量,可你絕不會言語點滴,王丁說你有點冷血,我看未必……”
“臨淵而行,勢必如履薄冰,求生而已,無可厚非,可若是臨淵而立,止步不前,凝眸而望……”
鐵匠莫名歎了口氣,頓了片刻,方才說道:“當你在凝望深淵,你可知道,深淵亦在回望你,年輕人臨淵而立,當一鼓作氣,擇道行之,斷然沒有向一些心海晦暗的老鬼頭學習的必要,那些沉浮於血海屍山的老鬼頭,注定代表不了那條長河的趨勢,結果也必然不會善終,因而他們總想著趁還有一口氣在,處心積慮經營一番,總想著能再現輝煌,若是有可能,捎帶手抹去一點光明也算死得其所!”
“自古修道為何,不過長生二字而已,歸根結底,還是不願死,不能死,一路艱難坎坷走至大道巔峰,俯瞰眾生,總算站穩了腳跟,享受不盡的榮耀,可一旦身死道消,這一切不過如同過眼雲煙,無根浮萍,轉眼即逝,踏臨大道巔峰之輩,誰人沒有幾分野心,誰會願意安心歸老,再者依附而存的族群,子子孫孫,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啖一口肉,誰願有此先祖而甘居人後,今日最有希望破道的子嗣來央求一件寶貝,明日最疼愛的孫兒來討求一卷功法,後日為了平衡族嗣再給其他子嗣幾件,長期以往,整個族群依附性愈發強烈,禍根也就徹底埋下,待飛揚跋扈的子嗣招惹到不可估量的人物勢力,不得不搬出先祖解決問題時,這個老祖就不能再死了啊!”
身世離奇無人而知的鐵匠神色蒼涼,灌口酒水,似乎一言難盡心中舊事。
誰沒有過去,誰又能一路走來一帆風順,舊事重提,物是人非,淒涼不過如此。
突然,一直未曾搭話的白仙子轉個身,望著兩個心海激蕩的男人,說道:“一個人舊事如石沉心海,不僅自己不想讓它水落石出,而且還不想他人一眼看破,就這麽壓在心底,煎熬度日,卻生不如死!”
“另一個人年紀輕輕,心海卻是陰雲遮空,看不見絲毫的光亮,心為神之主,心海陰沉,時間短暫,對日後大道一途,遺害尚可費些氣力抹去,可時間長久,便如跗骨之蛆,貽害無窮,再想要道途邁進一步,堪比登天還難,雖然終有雲散日出的那一日,可風光早已過去,孰輕孰重?”
鐵匠怔怔無言,唯有歎息。
馮笑沉默片刻後,眼神晦暗,說道:“自己從鬼門關走一遭醒來,赫然發現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甚至顛覆三觀的地方,首先是內心恐懼,是那種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扭斷脖子的恐懼,為了求生,為了活下去,隻能把這種恐懼壓在心底,不能讓人知曉,且得裝出一副’入鄉隨俗’的熟絡感,每日給王丁去村頭挑水,逢人問好,不過是在向大夥宣告,自己是王丁的人,你們想欺負甚至殺我,都得掂量著來,替王丁巡夜,不過是為了抱緊王丁大腿,甚至在老城頭上拚死一搏,還是為了讓自己在王丁心裏份量更重一點,不至於是個可有可無的無用貨色,後來知曉王丁是受命於那位人物,且揣摩出這片天地……之後,想的更多的則就變成了如何逃出去,逃離這片土地,可城頭上佘白首的下場卻又如一個夢魘縈繞在眼前,想從菜園子那片荒界下手,可兜繞一大圈幾乎喪命,最後還是不得不回來,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且得收拾王丁留下的爛攤子,村頭那些高門大戶,有幾個是吃素的,搬遷出去又回來,為了什麽心知肚明,老龍井下蟄伏的東西,難道會安安生生甘心待在暗無天日的井底?老城牆,香火台,老槐樹,老龍井,神君廟,八百水泊,老更頭,老壽頭,你,金雞大人,村頭那群畫地為牢的老叟,還有那個時不時出現的瘋子,零零總總串聯起來,就像一張撒開的大網,鋪天蓋地壓了下來,那種感覺……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馮笑說罷,長吐一氣,算是將積攢在心底那點心事,一股腦吐露個幹淨。
鐵匠聽得緊皺眉頭,似乎還未從馮笑所說的語境中回過神來。
白仙子直接轉過身去,躺在飛簷翹角之上,望天發呆。
她也有一肚子記在紙張上的舊事,等待她去回憶,去破解。
與那兩個說點“肺腑之言”,不過是為了能心安理得一點,畢竟那五十兩銀子,收的委實過分了一點。
現在挺好,用她一字千金的“神言”換那五十兩銀子,也算公平,厚道。
兩不相欠,她最喜歡。
吃酒有些微醺的鐵匠,抹了把臉,突然說道:“王丁就是一個縫補匠,且手裏沒得針線,沒得爛布頭,終日隻能是拆東牆補西牆,辛辛苦苦,還不受人待見,背地裏汙言穢語罵她,當麵指手畫腳譏諷她,她從來都未放在心上……她做這些年天爺,這幾個人都沒啥意見!”
馮笑自然知曉,鐵匠說的這幾個人所指何人,可說道王丁沒有記恨於心,馮笑多少有點想笑,鐵匠怕是沒有看到王丁偷偷給那些罵她的婆姨使絆子!
與鐵匠婆姨關係最好的趙家兒媳,就被王丁暗做手腳,幾天都未去村頭打水。
鐵匠說道:“王丁那籃子,起初份量極重,後來為了維持光景不崩,隻能一件件往外掏,那些家底可都是她辛苦積攢下來的,就像是女子給自己攢下的嫁妝,沒把自己嫁出去,嫁妝卻丟了個淨光,你說可憐不可憐?”
“還有許多因為王丁心慈手軟而苟活下來的家夥,如今都在這片天地中,有了不可多得的容身之地,可誰又想起來幫王丁一把……”
鐵匠看了看白仙子,說道:“她便是王丁頗費周折禁束在這裏的,若是沒有王丁,她便是被天道所不容的異類,如何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雖然傻了點,但好歹還有希望不是!”
“仙人郡,布雨宗,裏麵都有如她這般的‘人’存在,其他山頭宗門也不在少數,極為不易活了下來,以為會安安生生活下去,可人心……總會有不甘,有不平之氣,想著自己再東山再起,等著盼著你樓台崩塌,身死道消……”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自己承王丁這麽大恩惠,自然不會束手旁觀,這不過段時間便下來敲打這些家夥一頓,好讓他們長長記性,順道再看看她……”
馮笑恍然大悟,終是明白王丁為何會對鐵匠下來撒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其說是鐵匠撒瘋,倒不如說是王丁借鐵匠手中破錘,發泄自己心頭不滿。
簡言之,鐵匠即是王丁懲惡揚善的“代言人”。
或者說,鐵匠這是在替天行道。
馮笑若有所思看一眼鐵匠,驀然覺得鐵匠人設明顯“名不副實”,榆木疙瘩,委實不對啊!
馮笑驀然有些忍俊不禁,鐵匠的人設,終究還是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