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文五
——東華大陸——東華王國——翠影森林——茂林城——永鑫曆398年8月20日——
在距離錦繡城一千百多裏的翠影森林裏,茂林城青枝家族的人正沉浸於莫大的悲痛之中。
雖然是庶出子,但亞武的母親畢竟是個貴族,他那些血統純正的妹妹們也還願意接受他。六年前,父親的夫人難產而死,就把亞武接來茂林城,如嫡子般撫養。若表現良好,立下大功勳,亞武有可能被授予同等於嫡子的身份,擁有繼承權。
三年前,二十四歲的嫡長兄青枝亞文戰死於臨海城,亞武成了父親唯一的兒子,這讓父親不得不更加珍視亞武。然而,父親,也死了,他乃是被人謀殺。父親的嫡長女肖洋繼承爵位,成為茂林城女公爵。
全城人都在穿葬服,為他們的女公爵青枝肖洋一級她死去的父親表示深深的哀痛與同情。即使沒有與父親在一起生活太長時間,亞武也還是覺得父親的死令他無法接受。光天化日之下,堂堂茂林城公爵、王國財政大臣竟會被謀殺!都城汴安該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地方啊。
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像妹妹們那樣哭哭啼啼;作為騎士,他有責任支撐這個家族。亞武心想,若父親的死隻是個開始,那麽他很樂意持槍騎馬,去抵擋一切想要對青枝家族不利的敵人。
國王仍沒有派人送回遺體,隻是催促新任的茂林城公爵去都城輸誠。肖洋不願意去,她擔心這是個陷阱,因為父親的侍衛來信說,父親被謀殺那天,國王與他大吵了一架。所以.……肖洋是懷疑國王是幕後主使?不,不太可能。亞武認為肖洋的想法太瘋狂了。若是國王想殺父親,那豈不是想把國家推向戰爭的深淵?即使再昏庸的國王也該明白,他不可以輕易地動自己的心腹大臣,何況這位大臣在全國有如此大的勢力:首先,他是整個翠影森林的領主,下轄二十家大諸侯;其次,他的已故妻子是南高嶺雲端城公爵之女;再者,他當財政大臣這幾年,輕徭薄賦,百廢俱興,深受下層百姓愛戴……
肖洋、肖妍和亞武已經在聖堂待了三天三夜了,期間很少說話。肖雅還小,不必讓她這樣。整個茂林城仍然沉浸於悲痛之中,無法扭轉,直到“折箭者”、臨海城伯爵青枝雲龍的到來。
“不論是不是陷阱,您都必須去,夫人。”雲龍對他的大侄女說。
亞武隻是默默地咱在一旁,不發表自己的意見,這事庶出子應有的作風。
“叔叔,國王已經開始對我們下手了,這是顯而易見的!”肖洋十分焦急,甚至帶著一絲憤怒。“我們得盡快做好準備。”
雲龍伯爵隻是搖搖頭,“夫人,您想的太複雜了。若國王真想對付我哥哥,他直接找個莫須有的罪名不就行了嗎?就算他有這個心,他敢冒這個風險嗎?一百多年前由王相之爭引發的大動亂不知使多少生靈就此塗炭。再說,你不去輸誠,正好給了那些對我們不懷好意的人口實。這豈不是更危險麽?”
“您說的對,叔叔。”肖洋頷首抬眼,“可我們該怎麽辦呢?我去汴安輸誠,這件事就過去了???”
“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這事關青枝家族的榮譽和臉麵。你必須查清殺害你父親的真凶,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否則,隻有諸神才知道我們家的人以後和王室打交道該是多麽尷尬。這也算是還國王一個清白。我敢打賭,懷疑國王是幕後主使的人,全境上下絕不止你一個。”
亞武同意這一點。他從小在一個小鎮裏長大——母親的哥哥為了讓她能嫁出去,堅決不讓她養著亞武,因此亞武八歲時就當了鐵匠學徒,直到十五歲被帶到茂林城。
七年多的市井生活讓亞武認識到,百姓們的口風有多不緊。國王謀殺財政大臣這種說法絕對會傳得沸沸揚揚,有時候越離譜的故事傳得就越快。
沒等肖洋反應,雲龍伯爵繼續道:“您最好盡快動身前往汴安,並要求國王讓您留在那裏,直到查清整件事。夫人,這種事猶豫不得。”
“那麽,叔叔,如果我非去不可,我希望您能替我管好茂林城,我將任命您為茂林城代理城主。”
“恐怕不成。夫人,您不知道,最近幾個月,弓島人又蠢蠢欲動,臨海城必須有我坐鎮。為什麽不讓亞武代替你管理茂林城呢?我看他聽懂經營之道。”
肖洋莞爾一笑,“不,叔叔,我很了解我的庶兄,他最精通的是騎士之道。我會把他帶到汴安城,保護我的安全。”
的確。亞武心想。如果要我在戰場上殺敵,我能以一當十,至少在勇氣方麵可以以一當十;但要我經營領地,我隻會墨守成規。
“那您得讓肖妍代職了,隻不過她可能需要輔導。”雲龍伯爵無奈地說。
肖洋漸漸露出了些許笑容,“我看輯安博士完全可以輔佐她。”
“記住,到了都城一定要處處小心,那裏無異於虎狼之穴,到處都是潛在的敵人。”
肖洋樂不可支,“叔叔,別忘了,我們的家徽可是劍齒虎呢。”
叔叔也被逗笑了,“所以你這小母老虎什麽時候給自己找個伴兒呢?”
“又提這個,整天都有人跟我提這個。”
在場者莫不相視而笑,總算衝擊了一下這幾天以來一直籠罩著茂林城的沉鬱氣氛。亞武也很同意,諸神實在殘酷,竟讓一個十九歲的柔弱女子承受如此重擔。說實話,亞武很少見到肖洋的笑容,比當鐵匠學徒時不小心打出來的次品還少。同時,他也很高興肖洋要把他帶去都城保護她。這項安排中包含了多麽大的信任啊!亞武在心中暗暗發誓,絕不讓任何人傷害肖洋——在他死之前,此誓以他身為騎士的榮譽為擔保。
“父親的侍衛隊還留在汴安,我此行沒必要帶去太多人手。我們盡量走大路,現在差不多就可以啟程了。”肖洋起身,“就到這裏,叔叔,去吃點東西吧,我猜您也餓了。”
哦,肖洋可真美。亞武注意到,肖洋一身輕鬆時狀態最好。她長著一頭慵懶的淺綠色碎卷發;深凹的眼眶中,碧野般的瞳孔碩大而閃亮;尖瘦的臉龐讓人覺得是後媽養大的——實際上是日夜操勞所致;薄薄的小嘴襯出尖俏的鼻子。唉,如此美麗柔弱的女子卻要去一個毒蛇窩般的地方。
等肖洋與雲龍伯爵都出了會議室,亞武也跟了出去。他望向西北方的天空,想象著繁華而危機四伏的都城汴安。那是他父親殞命的地方,也是他即將要去的地方。
——東華大陸——東華王國——曙光森林——錦繡城——永鑫曆398年8月21日——
看到這封信時,天角翔乾公爵就隻有一個念頭:這下麻煩了。翔乾心想,雲飛大人竟在重兵把守的財政大臣居所被謀殺,在這之前還和國王大吵了一架。那麽,是個人都容易把這兩者聯係起來。翔乾不相信國王會幹出這種事,更不敢去想青枝家族會做何感想。總之,沒一件好事。
翔乾看到信的結尾部分,才發現國王寫此信的目的是催他趕快去都城。莫非節楠王子等不及要和夕顏成親了?又或許是其他更緊要的事需要翔乾?可以肯定的是,雲飛大人空出來的財政大臣職位,非翔乾莫屬了。他覺得,王國的財政大權早就該換個人掌握了,不能老是被一群不懂變通的守財奴把持。但他同時也明白,善猜忌的青枝家會把雲飛大人的死與天角家也聯係起來。
下午,翔乾來到落葉滿地的翡翠花園。然而,他知道,有些葉子可不是自動落下的。哦,我這寶貝女兒果然在這兒。翔乾心想:我的女兒正在持劍鑽研“鋼鐵之舞”。
“父——哦,天呐。”夕顏連忙把劍藏在背後,臉漲得通紅。今天她竟身著皮甲。“您怎麽會來翡翠花園?”她像個做錯了是的小孩子一樣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翔乾忍住笑。“我自家地方,我還來不得了啊?”
女兒又把劍慢慢從背後挪出來。“您……來多久了?都看見了?求求您,不要拿走它,我真的練得很棒的……“
翔乾會心一笑。唉,我的傻閨女。他心想:你太專心了,都不注意一下四周情況的?“沒錯,是很棒,比半年前進步多了,比十天前也強一些。”吃驚吧?你怕是從沒發現我。“我不準備收走你的‘裂骨’。哦,這真是個好名字。”
“您……是怎麽知道的.……”說不清這是歎息,還是囁嚅。
我知道的多著呢。“你的右肩還痛嗎?”昨天翔乾看見夕顏扭到了右臂,她卻吭都不吭一聲就直接去找博士要膏藥。“我看俊文博士的新品種膏藥療效挺可以啊。”
當夕顏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麽時,她再也忍不住了。“您連這個也知道!俊文博士答應我不說出去的!”她扭過臉,好掩飾那鹹鹹的液體和那驚詫又羞愧的表情。
翔乾走過去,把左手搭在女兒的右肩上,卻被輕輕推開。夕顏扭回臉,淚眼汪汪地看著他。翔乾歎一口氣,“我昨天全程觀看你習劍。你真應該生為我的長子,而諸神開了我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從女兒手中拿過劍,“真是可惜了啊,你是個出色的苗子。”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說,“但這真的妨礙你嫁給節楠王子嗎?相信我,他不會——”
夕顏繞過他便走。翔乾輕輕地拉住她的右臂。
不行,我得換個方式。翔乾心想,不能像五天前在大廳裏那次一樣,那次是剛過完中秋節,仍有兩三家封臣未離開。我就那樣在大廳中責備她,而她轉身就走。
“為什麽非要逼我?我跟他真的不合適!”夕顏臉上的淚如暴雨傾瀉而下。
翔乾暫時沒能想到什麽好說辭。“孩子,我們天角家族每隔四代就要與王室通婚兩代。這是祖先留下的規矩啊!”他隻能笨拙地重複這些空洞的話語。
“規矩,又是規矩!”夕顏哭得更厲害了。
唉,這不是在朝堂上,她想哭就讓她盡情地哭一會兒吧。翔乾想。可我說的話就那麽不入耳?我就隻會惹女兒傷心?“孩子,這世上的規矩不是我定的,也不是你定的。但如果我們都不遵守它,那麽禮將崩,樂亦隨之而壞。有許多你想不到的事情會在禮崩樂壞之後發生。”
“我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是嗎?”夕顏通紅的眼圈看著可真紮心。
我接下來該怎麽說?“沒有選擇的餘地,就要有接受的勇氣。你怎麽知道,諸神為你安排的一定不如你自己選擇的要好呢?你以為,我年輕時朝思暮想的那個人,是你母親嗎?”
“我知道不是。”夕顏的哭泣變成了小聲的啜泣。“可你們——”
“可我們兩個後來感情很好。你母親是位美麗、賢良的好妻子。節楠王子也一樣,他武藝高強,又體貼,很會克製自己,他擁有人類所知的大多數美德。他會是一位好丈夫,更會是一位好國王。”
“但他不了解我,而且他.……”夕顏不知這個詞該不該說,“他很無趣。”這聲音細小的跟個孩子一樣。
請問這是誰的錯?翔乾心想。“王子跟我說過,上次來訪時他很渴望了解你,但你一句‘無聊’就回絕了他,讓他很受傷。”翔乾停頓片刻,又繼續道,“而且,你不覺得自己要求太奇怪了嗎?怎樣才是你要的有趣?晴日家那小夥子嗎?”翔乾在心裏說完:那小子最不適合你。
“您也知道.……這個。”女兒揉揉眼睛,直視著翔乾。
她看著我了,很好。翔乾心想。“我觀察過他。他有些虛榮,還有些……自負。告訴我,這就是你待見的人嗎?”
“爸!你怎麽能這樣說人家!”夕顏差點叫起來,然後又馬上冷靜下來,“對不起,我不該這麽說話。”
我要小心一些,現在正是如履薄冰的時刻,想好了再說。“你就沒發現,他對你不感興趣嗎?據我了解,他最喜歡哪種安靜、天真、對他唯命是從的笨笨的女孩。我的好女兒,你是嗎?”他盡量放慢語速,好讓她邊聽邊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