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性格中有許多承襲自我爸的部分,比如優柔寡斷,比如婦人之仁,比如得過且過——我很少會不留餘地的說某些惡劣的話攻擊誰,但是這一刻,當我終於明確地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一字一句毫不避諱地對周錦寧表達他讓我覺得惡心的時候,我卻覺得心裏一鬆,好像疊加擠壓在胸口上的那些沉甸甸的、壓得我喘不過氣的情緒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突破口,讓我稍稍感到了某種言語上報複的快感,微微地鬆了口氣。
“惡心麽?”周錦寧卻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直到片刻過去,才意味不明地重複我的話,半晌之後,慢慢勾起似乎是嘲諷,又顯得有些孤寂和刻毒的清淺笑容,“那真是可惜……”
這句感歎在當時簡直讓我莫名其妙,然而當我和唐鎮走出去開門,卻在大門打開的瞬間看見守在外麵嚴陣以待的赤金道人和木魚的時候,卻在刹那之間明白了他那句“可惜”當中更深的含義!
說時遲那時快,在大門被打開,而我剛剛看清楚門外是誰的同時,一道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發出的金光霎時從赤金手裏脫手而出,轉眼就逼近到唐鎮胸前,唐鎮下意識地推著我往旁邊躲開,而在與此同時,我的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不知何時已經起身的周錦寧,身形快到化成一道灰色殘影,倏地在這個間隙從屋裏躍出門去!
幾乎是在周錦寧出門的同一時間,赤金飛快抬手,手指翻動飛快結了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手印,下一秒,原本空蕩蕩的大門前,乍然出現無數道閃著詭異紅色微光的紅線,縱橫交錯地形成成百上千道阻隔,瞬間橫亙在門前,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唐鎮幾乎在那些亮著微光的紅繩出現的瞬間就帶著我驟然飛身後退,直到客廳中央才堪堪站定,而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唐鎮身上驟然濃烈的鬆針氣息和冰冷陰寒的殺意,幾乎驟然籠罩了整間房子!
一瞬間的變故中我反應不及,一切都被唐鎮帶著做出反應,對於赤金和木魚忽然出現在這裏,雖然整個前因後果個中原委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無從知曉,但是有一件事卻已經非常明顯!
那就是——
周錦寧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跟赤金他們勾結在了一起!
一定是在周錦寧被抓到這裏來的時候,赤金和木魚就已經知曉,並且趁著我們在裏麵說話的時間趕到了這裏!
否則的話,同樣都是鬼,赤金和木魚不可能單單留給周錦寧逃跑的機會卻把唐鎮留在這裏,而當周錦寧出去之後,他一隻鬼,更加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堂而皇之地站在赤金和秦慕雨的旁邊!
可是我想不明白,他們出現在這裏,是早有準備甕中捉鱉?還是孤注一擲的守株待兔?
如果是後者,相比之下倒應該還好應付,如果是前者的話……赤金與唐鎮彼此之間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們準備充足,是想在這裏置唐鎮於死地?!
我瞳孔猛然緊縮,這樣的想法忽然讓我感到心悸。
然而唐鎮卻好像我不夠害怕似的,在形若有質的凜冽氣息中,他隱隱將我護在身後,卻輕描淡寫地打破了我最後一點僥幸,“你這自欺欺人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這師徒倆連乾坤陣這麽複雜都東西都已經結在你家大門上了,怎麽可能是後者?”
唐鎮理所當然,可我卻覺得不可思議,不等唐鎮回答,我擰緊了眉毛匪夷所思地插進他們之間,“木魚,你們怎麽會在這裏?!”我的目光逡巡在外麵這兩人一鬼的詭異組合之間,驚疑不定,“你……你們和周錦寧……?!”
“沒錯,是他帶我們來的。”秦慕雨承認得很痛快,開誠布公的坦誠語氣,光明磊落的樣子,倒是跟我認識的那個他別無二致,“從我電話聯係不到你的那天開始,我就已經在計劃這一切——既然你接受了唐鎮是隻鬼的事實,那麽接下來你們一定會繼續對你爸的交通事故查下去,可是現在不管是肇事司機還是你養母和妹妹都不約而同失蹤,你的線索全斷了,所以,不管是唐鎮主動也好你要求也罷,你們一定會從唯一有可能找到的周錦寧身上入手。所以兩天前我和師父去了金溪周家,取了周家獨子的生前遺物,趕在唐鎮開始動手之前對他招了魂。”
“我從周錦寧那裏得知了你家的地址,並且分析之後我們確定,如果唐鎮要對周錦寧動手的話,你們最大的可能就是要把他帶到這裏來——因為除了這裏沒有更適合你們把一隻鬼抓到眼前來當麵對質的地方了。所以在那之後我們開始這房子的門窗上結乾坤陣,但是為了不讓唐鎮發現,所以結陣的最後一個咒文師父當時留著沒有畫。”
我一下子想起來剛才赤金在手指翻飛中結下的那個手印,不由回頭看了眼身後的窗戶,隻見原本隻蒙著灰塵的玻璃上竟然不知何時和出現了跟門前如出一轍的千萬紅色細線,霎時間我猛地倒抽口冷氣……他們果然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等著甕中捉鱉。
我忍不住看向始終站在赤金兩步開外一語不發陰鬱盯著我的周錦寧,“……他們這麽做有一萬個理由,但是你呢?你跟道士混在一起,就不怕他們先殺了唐鎮再收拾你?”
“我管不了那麽多,”周錦寧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是因為他和唐鎮之間有乾坤陣阻隔,此刻站在外麵的他已經不再那樣頹然和畏懼,相反甚至有一種隱隱的報複似的快意,“我隻知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隻有讓唐鎮徹底魂飛魄散,你身上的鬼契才能解開,那樣的話,我就能重新擁有你。”
即使早有準備,聽見這樣的答案仍舊讓我反感到惡心。
我微微眯起眼睛,我努力想扯一個像唐鎮那樣沒有笑意的冷笑,然而我臉上肌肉僵硬,連一點多餘的表情都做不出來……無奈隻能放棄,幹巴巴地對他說:“但你也是鬼,你就不怕之後自己也栽在他們手裏?”
周錦寧隻是笑笑,“無所謂,反正我得不到,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
“你!——”我語塞,一時之間,覺得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一個瘋子窩,所有人都瘋了。
我不自覺地握緊唐鎮的手,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就聽見門外秦慕雨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卻是對唐鎮說的,嚴正以待的態度,透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和威脅,“唐鎮,你把琥珀放了。或許我們可以——”
“可以什麽?可以放我一條生路,還是可以讓我死的痛快點兒?如果是前者,恐怕都對不起你們結乾坤陣花的時間和心血,如果是後者麽……”唐鎮向來不把秦慕雨當回事兒,哪怕是這種處在連我都能看出劣勢的狀態下,也隻是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把眼神平移到赤金身上,這時候才懶洋洋的挑了下劍鋒一般淩厲而粗重的長眉,冷然嘲諷地嗤笑一聲:“那你得問問你師父了,看他肯不肯讓我死得痛快點。”
“唐鎮,”始終沒說話的赤金道人終於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肅穆而充滿威壓,滿頭銀絲卻不見蒼老痕跡的臉上,表情整肅而嚴苛,“被困乾坤陣,別說是你,就算是正牌的鬼界大尊也插翅難逃。束手就擒吧。”
“嗤,”我身邊的男人冷哼一聲,他抬起抓著我的那隻手,鋒利恐怖的指甲迅速伸長,就這麽在我眼睜睜的瞪視下,用拇指把我的手扣在掌心,其他四指仿佛在測試一般,動作緩慢地在空氣中抓過,而我被他帶著,就好像也在同時憑空抓撓著什麽一般,我的手指感受到一種仿佛指甲抓撓在有機玻璃上一樣令人牙根發酸的滯澀感,而隨著唐鎮指甲滑過的地方,出現四條尖細淩厲的火紅色電光,那電光似有生命,竟然在轉瞬之間追上唐鎮的指甲,下一秒,他的鋒利到仿佛能摧金斷木的指甲,竟然被那微弱的紅光霎時間腐蝕,堪堪卻了一個角!
唐鎮猝然收手,貌似不經意般恢複將我的手包裹進掌心的姿勢,放下手。
他臉上麵色如常,身上的氣息沒有半點耳邊,而我卻分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在他放下手的那一刻,握著我的手竟是隱隱顫抖的……
……剛剛那紅光是什麽?你受傷了?
——乾坤陣自古以來就是以純粹罡正之氣獵鬼殺鬼的大陣,幾乎所有的陰靈之流,一旦陷入其中,就被封住了在靈體在空間中隨意穿梭的能力,插翅難逃。我剛才試圖撕開空間裂縫,結果你也看見了。
……那我們怎麽辦?
——我們?
唐鎮沒有再回答我的心裏所想,他在我心裏響起的聲音隻是有點意外的重複了一遍我剛才用過的字眼,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問我:
——琥珀,你會離開我麽?
這種情況下被他問出這個問題讓我始料未及,我沉默著,沒有再回答他,而唐鎮也沒有繼續等待我的答案……
他微微抬眼,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男人微微挑起眼皮兒的樣子看起來充滿了不屑和輕蔑,圍繞在他周身的鬆針氣息濃烈到快要讓我窒息,他逼仄的氣壓,似乎在我每一個呼吸之間都在醞釀著一場山雨欲來的緊張和可怖,然後,接著剛才被我打斷而沒有說完的話說道:
“赤金,這麽多年不見,你還真是不出意料的……一樣這麽卑鄙。”
赤金的臉色比唐鎮好不到哪裏去,仿佛鬱結沉積在骨血裏,早已形成執念的仇恨幾乎透過眼底呼之欲出,他的鶴氅脫掉了,身上穿了件灰色的盤扣唐裝,紮起的褲腿和袖口看起來跟這身裝束很不協調,但是卻異常幹練的樣子。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個不正經的迷糊老人形象,徹底煙消雲散。
“抓妖殺鬼本是順應天道,為了達到目的,過程中用點兒非常的手段,也無可厚非。”赤金微微眯了下眼睛,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的像是在看一個物件,嘴角勾起看起來有些陰鷙的笑,“你既然已經認出了門口的這是乾坤陣,那就應該知道你今天插翅難逃——所以放了你身後那個小丫頭吧,或者你想想當年你的妻子,和慕晴投胎轉生之後的袁曉月?如果你想讓這個無辜的丫頭也落得那樣的下場,就一直抓著她吧,反正對我而言,殺一個殺兩個反正都是殺,我已經被你逼得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在乎手上多幾條人命。但是不管今天這丫頭能不能活,反正你都要死。”
唐鎮定定地看著他,抓著我的手有一瞬間鬆了又緊,他沒有立即說話或者作出任何反應,可是我卻在瞬間感覺到了他的動搖。
——這個從相識開始,無論何時何地都對我表現出強烈獨占欲和控製欲的鬼界大尊,居然因為赤金的這麽幾句話,而動搖了。
是他的妻子兩次死在他麵前,所以對這件事有了無比巨大到無法跨越的陰影麽?
他怕我也死在他麵前?
那我會死麽?
也許真的會吧……
畢竟,剛才赤金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件死物沒有什麽區別。
……放心,不會讓你有事的。
正在我驚疑不定忐忑不安之時,仿佛已經做了什麽決定一樣,唐鎮的聲音淡淡的在我心底響起,沒有任何欺負,也不帶半點情緒。
他的這句話讓我幾乎可以預料到下麵即將發生的事情,我牙齒咬著嘴唇越收越緊,片刻過去,在唐鎮慢慢放鬆抓著我手的力道,準備放開我的瞬間,豁出去地咬牙用力回握住了他!
我緊緊地抓著他,因為害怕自己改變主意而不留下任何反悔的時間,下一秒,我深吸口氣,努力把不確定的猶豫隱藏在眸底最深處,讓自己目光堅定地抬頭看他,在心裏對他說:
——我不知道會不會離開你,但是我不想你死。
唐鎮定定地看著我,低沉的、沙啞的聲音,卻帶著不合時宜卻讓我非常喜歡的繾綣……季琥珀,你想好了麽?我不死,你可能永遠不會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我沒想好。自由對我來說永遠都很重要,但是現在,我不想看見你死。所以你別放開我——我能幫你做什麽?
……待會兒找個機會從大門衝出去,乾坤陣對人體沒有傷害,你從前麵把那道陣門破了,我自然就有辦法回鬼界了。……但是季琥珀,你真的想好了麽?
我牙齒快要把嘴唇咬出血,他一再的跟我確認簡直就好像是一再給我可以反悔的機會,我壓根就不是意誌堅定的人,何況自由對我而言誘惑太大,他再問一遍,我幾乎就要動搖,終於忍無可忍地在心裏吼他,——閉嘴,你再囉嗦我就變卦了!
唐鎮卻在我心底低低地笑起來,那樣沙啞低柔的笑聲,幾乎立刻就給了我一種他在像平時那樣揉我頭頂的錯覺,……乖,那接下來,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那種非常信任的,似乎已經安心地把自己托付給我的語氣,讓我心裏禁不住地猛然狠狠一震。
在家遭突變孑然一身的兩個月後,忽然又有了一種,我也是被人需要的感覺……
被需要、被托付、被信任。
以前我從來不知道,這種感覺有這麽好。就像是因為一直從別處索取而不能給予的不安終於找到了寄托和突破口,一下子踏實了許多。
不可否認,在那個時候,我被那個感覺蠱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