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你可知罪?
鄭翰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灰頭土臉地委頓在草垛旁,身側是鄭家的十幾名家丁以及莊園管事,盡皆被牢牢捆住。
他的心情一如他的處境,一塌糊塗,但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官府會知曉自己的布置?風聲究竟又是如何走漏的?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正當鄭翰苦思冥想之際,李延慶來到他麵前。
“你可是鄭翰?”李延慶隻一眼,就認出了混雜在人群中的鄭翰,這廝臉上雖然沾了不少灰塵血跡,但白淨的皮膚在一群人中鶴立雞群,甚是好認。
鄭翰從思緒中轉醒,費勁地抬起頭,正對上李延慶銳利的雙目,不由有些膽寒:“原來是李推官,在下就是鄭翰。”
“你認得我?”李延慶一邊問,一邊用省視的目光打量著鄭翰。
“滁州誰人不認得李推官。”鄭翰語氣中帶著恭維。
李延慶麵無表情,接著問道:“你衣服呢?”
鄭翰上半身光溜溜的,透過望遠鏡看到的那件綢緞袍衫早已沒了蹤影。
“被兵搶走了。”鄭翰咬了咬牙。
“原來如此。”李延慶並不感到絲毫驚奇,鄭翰方才穿的那件白色綢緞袍衫,在開封城最少能賣六、七貫錢,抵得上普通士兵半年薪俸,被搶走屬實正常。
李延慶雙眼微眯,盯著鄭翰:“你串通叛民截我軍糧道,究竟意欲何為?”
鄭翰試探性地問道:“說了能活命嗎?”
李延慶玩味地笑了笑:“你覺得呢?”
“說與不說,都是一死,而且你早已了然,何必多此一舉。”鄭翰別過頭,不去看李延慶的雙目。
李延慶不以為忤,微微一笑:“還是說吧,有些話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作為勝利者,李延慶想品嚐到更甘甜的果實,現在得到的,還隻能當開胃菜。
橫豎都是死,鄭翰心底驀地生出一股勇氣,轉過頭,直視李延慶的雙目,冷笑道:“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擊敗了這麽一群烏合之眾,周軍就能取勝吧?”
“我當然不會這麽認為。”李延慶蹲下身,壓低聲調:“你這次截我糧道,無非是受偽唐指使,此時此刻,想必唐軍正大舉進攻六合縣。”
“你怎會知道?”鄭翰驚恐地瞪著李延慶。
李延慶嘴角輕輕上揚:“我當然知道了,我還知道你買通高錫,讓他保舉你為司戶參軍,就是為了伺機損毀滁州糧倉,而這一切都是偽唐的命令,為的就是削弱我朝在滁州的戰力。”
“哈哈哈。”鄭翰嘴中發出嘲哳難聽的笑聲:“我大唐天軍早已圍困六合,待到六合城破,接下來就是滁州城,我看你還是趕快回去收拾行李逃竄吧!”
鄭翰奮力地大笑著,仿佛這就能驅逐心中的恐懼,並恐嚇李延慶,可他笑了半晌,卻並沒能從李延慶的臉上看到一絲驚懼,反而是自己被綁著的雙手因為劇烈的運動,被繩子勒得生疼。
“你,你怎麽……”鄭翰仰著頭,死命盯著李延慶的臉。
尹崇珂聽到動靜,關切地問道:“三郎,怎麽回事?”
李延慶回過頭:“不必擔心,我問他幾個問題罷了。”
接著,李延慶看向鄭翰,似笑非笑道:“怎麽,你覺得我會害怕?還是你認為就憑李景達那兩萬人,能擊敗我朝張殿帥一萬五千禁軍?”
李延慶壓根就沒想過周軍會輸,開什麽玩笑,由張永德與趙匡胤這兩位殿前司雙壁,指揮一萬五千殿前司精銳,野外作戰絕不可能輸給南唐的兩萬禁軍。
“兩萬人,哈哈哈哈.……”鄭翰再度大笑起來,直到眼角笑出眼淚,他才有所平息。
“這下你終於不知道了。”鄭翰笑疼了肚子,身體躬得像隻蝦米。
“哦,是偽唐又增派了援軍北上麽。”李延慶若有所思,看樣子是南唐成功瞞過周朝的察子以及江寧府的烏衣衛,秘密調遣了部隊北上。
但這又如何?周軍是防守方,據城結寨,唐軍即便再多上兩萬,隻要張永德不輕敵,唐軍也是絕無取勝可能的。
“嘿嘿,你就好好看著吧.……”鄭翰的笑聲有些陰沉。
“裝神弄鬼。”李延慶站起身,走回尹崇珂身旁:“收攬人手吧,天色不早了。”
尹崇珂抬頭看了眼偏西的太陽:“我已經派人去了,這幫狗崽子,漫山遍野亂跑,等會天都要黑了。”
李延慶坐下:“那今日就先在此紮營,再派點機敏探子去六合縣瞧瞧。”
尹崇珂扭頭問道:“六合縣那邊發生什麽了?”
李延慶低頭解著身上的甲胄:“駐紮在瓜步渡口的唐軍終於是按捺不住了,這會應該正在圍攻六合縣,而且有援軍相助,人數還不少。”
炎熱的夏季,穿著厚重的山文鎧,裏頭還套著一層厚厚的麻衣,簡直就是活受罪。
“哦,這樣啊。”尹崇珂毫無波瀾,在他看來,有張殿帥與趙太尉聯手,六合縣必然是固若金湯,壓根就無需擔憂,來多少唐軍都是白搭。
尹崇珂甚至都不怎麽想派探子去六合縣,反正又是一場勝利罷了。
瞅著李延慶半生不熟的手法,尹崇珂笑道:“我來給你解。”
李延慶愣了愣,旋即背過身:“那就有勞大郎了。”
一邊對付山紋鎖甲上的複雜繩結,尹崇珂一邊問道:“三郎,第一次上戰場的滋味如何?”
“還不錯。”李延慶回味著方才的血腥場麵,意外地沒有感到絲毫不適。
也許自己天生就適合戰陣?當初因為不願上戰場而選擇文官,是不是有些吃虧?李延慶的思維不由有些發散。
“對了,你方才是追叛民頭目去了?抓了,還是殺了?”尹崇珂熟練地解著繩結。
“一箭封喉,我親自出馬,他哪能跑掉?”李延慶語氣中略帶一絲驕傲,初上戰場就親手射殺兩名敵人,李延慶不免有些飄飄然。
“那便好,頭目一死,山上殘存的叛民就好對付了。”說罷,尹崇珂輕輕拍了拍手:“好了,繩結都解開了,你自己卸掉便是。”
李延慶站起身,卸下鎧甲,隻覺渾身輕鬆。
“你沒有派人回滁州城報信吧?”李延慶隨手將鎧甲丟到身後的驢車上,這鎧甲本就是找尹崇珂借的,算是物歸原主。
“當然,這不是等你回來拿主意麽。”尹崇珂對合作夥伴李延慶保持著充分的尊重。
李延慶點了點頭:“那便不派了,此番定要將高錫與鄭家一網打盡,不可打草驚蛇。”
“聽你的。”尹崇珂往後仰身,雙手搭在糧車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即便你此番上了鄭翰的當,但他就靠著幾百叛民,也絕不可能將你和五十名親衛都拿下,屆時你逃回滁州城,自然會拿全椒縣鄭家泄憤,他鄭翰哪來的底氣行此險計?”
“偽唐許給鄭家的好處絕不會少,應當是利令智昏;或是鄭翰自信於唐軍的戰力,認為唐軍能夠快速擊破六合縣守軍,奪取滁州城,使我等來不及對付鄭家;又或是鄭翰自信他的計策天衣無縫,我查不到他的破綻。”
說到此,李延慶不免覺得有些好笑,用烏衣台這等曾經的國家級密探組織,來對付區區一戶地方豪強,簡直就是殺雞用牛刀,妥妥的降維打擊……
尹崇珂用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朵:“那鄭翰方才招了麽?”
“沒招,很強硬,等返回滁州城就將他投進州獄,嚴刑拷打之下鐵人也會開口。”李延慶這會覺得有司徒毓當司法參軍,簡直再美妙不過了,鄭翰全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自己也能得到第一手的情報。
正當李延慶與尹崇珂閑聊之際,錢長生領著十名親衛返回,隨行還有三名六合縣來的信使。
這三名信使正要去滁州城通報軍情,路上碰見了追捕逃竄叛民完畢,正要踏上歸途的錢長生,兩隊便合做一隊,一道西行。
按照兩名信使的說法,今日上午,駐紮在瓜步渡口的唐軍傾巢出動,從東、南、西三個方向包圍了六合縣,但並未著急進攻,而是再度安營紮寨。
張永德當即就派出部隊進攻唐軍營寨,但並未獲得多少成效,唐軍似是有備而來,不光士氣高漲而且兵力充沛,遠不止兩萬人馬。
見進攻無果,張永德立刻派出信使向滁州轉達指令,讓滁州官兵守住城池,切莫驚慌,糧米的運送也暫且停下。
張永德還向清流關守將尹崇珂發去軍令,令尹崇珂速率三百兵馬進駐滁州城,與滁州守將韓重贇一道守衛滁州。
六合縣尚餘三日存糧,張永德將在三日之內決定是與唐軍決戰,還是突圍撤退。
李延慶當機立斷:“那咱們先返回滁州,我快馬回城,抓捕高錫與鄭家,你壓著糧車和鄭翰等人在後緩行。”
“嗯,這樣最妥。”尹崇珂表示讚同。
一個時辰後,一百多名散出去追捕叛民的士兵盡皆歸攏。
尹崇珂一統計,此番自己麾下統共隻折損了三名士兵,合計斬殺叛民五百人,一場實實在在的完勝。
李延慶以及五十名親衛並未經曆激烈戰鬥,除了三人微有輕傷外,再無其他損失。
天黑之前的最後一刻鍾,李延慶領著五十名親衛衝進滁州城。
李延慶徑直去到州衙,找到尚在州衙辦公的知州馬崇祚,然後派人去軍營,請來守將韓重贇。
本來,李延慶是想讓李石帶親衛南下全椒縣,抄滅鄭家。
但轉念一想,守將韓重贇尚在城中,自己與尹崇珂本就繞過他剿滅了叛民,如今再不分潤點功績和好處給韓重贇,有些不太合適。
經過一番商議,韓重贇表示對過往一概不究,而後火急火燎領著一百騎兵星夜南下,去抄鄭翰的家。
李延慶則領著親衛去往高錫的住處,給高錫一個意外驚喜。
臨時州衙往南兩百步,就是高錫的府邸。
李延慶稍稍洗去風塵,換上一身幹淨清爽的青色襴衫,提著一包滁州特產點心,彬彬有禮地敲響了高家的大門。
片刻之後大門開啟一條縫隙,露出一名侍女清秀可人的臉蛋。
這高錫,在外當官,竟然有如此漂亮的侍女侍奉,腐敗,實在是太腐敗了……李延慶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高判官可在家中?”
“我家阿郎在家中,可問官人是?”侍女低聲問道。
李延慶揚了揚手中的油紙包:“我乃是州衙推官李延慶,與你家阿郎是同僚,今日特來拜訪。”
侍女略感驚詫,回道:“還請李推官稍等,奴婢這就去通知阿郎。”
“嗯,快去吧。”李延慶饒有耐心。
侍女關上房門,過了片刻,房門再度被推開一條縫隙。
“李推官,我家阿郎說不願見你,還請回吧。”說罷,侍女福了一禮。
“哦,這樣啊,那我改日再來。”李延慶麵露遺憾,轉身離去。
侍女正要闔上大門,突然一隻大手抵在了門板上,夜色漆黑,她以為是門軸卡住了,正要用力推門,門上霎時間傳來一股巨力,侍女被門拍中額頭,柔弱地叫了一聲,當場昏倒在地。
李石瞅了眼地上躺著的侍女,抱怨了一句:“人家是女子誒,黃恤你就不能溫柔一點麽?都結過婚了,還這般毛躁。”
黃恤撓了撓後腦勺,憨笑道:“郎君交代的事情,我可不敢省力。”
這時候還在這打趣.……李延慶當即吩咐道:“行了,趕快進去將高錫綁了,府上一應人等盡皆拿下,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隨著李延慶一聲令下,二十名親衛魚貫而入,隻耗時半刻鍾,便將醉意熏熏的高錫綁到了李延慶的麵前。
李延慶坐在高府第一進的一顆桃樹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高錫。
高錫身披一件白色的燕服,袒露出瘦削的胸腔,發須散亂,他本坐在庭前酌著小酒,品著月色,忽然就有一幫彪形大漢衝進院中,將他摁倒在地,五花大綁。
到現在,高錫都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高錫仰著頭,看著月光下模糊又熟悉的麵龐,驚呼:“李延慶,你是李延慶?”
“正是。”李延慶端坐於石凳之上,麵容威嚴:“高錫,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