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天意
這人就是趙匡義?這個看起來十五六歲、人畜無害、白白矮矮、麵淨無須的少年郎,就是那個趙匡義?
趙匡胤的弟弟,弑兄者,宋太宗趙光義?
人妻收藏家?高粱河車神?
大宋神功聖德文武皇帝?
李延慶也清楚,很多趙匡義的綽號,是後世的曆史愛好者出於對趙匡義的“喜愛”,牽強附會給出的“愛稱”,這些綽號也大多是曆史發明的產物。
不過這足可看出,趙匡義在後世曆史愛好者心中的“地位”了。
李延慶站在尹季通的右手邊,打量著正在給尹季通作揖的趙匡義。
趙匡義今日的穿著與李延慶別無二致,樣式簡單的黑色方形頭巾,長及腳踝的淺青色襴衫,一張略顯微胖的白臉上滿是恭敬,行起禮來一絲不苟,看起來沒有什麽特別。
尹季通依樣畫葫蘆,雙手端住趙匡義奉上的鬆木盤,放到左手邊的小幾上,並對著趙匡義微笑頷首。
趙匡義就勢正身,雙手交叉平放於腹前,退到了李延慶的右手邊站定。
李延慶轉頭望了眼自己未來的同學,對比一下兩人的身高,趙匡義比起自己要矮了半個頭,一米七不到的樣子。
趙匡義察覺到了李延慶的視線,當即就扭過頭來,深深地瞥了李延慶一眼,眼神中是絲毫不加掩飾的敵意。
這人就是李重進家的三子嗎?看起來也沒什麽特別的,也不是特別壯實,真是那個以不怕死著稱的李重進的兒子嗎?
身高嘛是有些高,麵色還有那麽點黑,別看臉瘦瘦的,這大臂卻鼓鼓的,一看就是個四肢粗壯的夯貨,與自己二哥的那幫哥們沒有任何兩樣,這樣粗俗的人也配進國子監讀書?
光看李延慶的外貌,趙匡義就已經將他劃進了自己最討厭的那一類人之中。
趙匡義轉瞬想起,自己的阿爹和二哥不都將那李重進視為大敵嗎?
那麽這個李三郎就是自己的大敵,既然兩人同進律學,那麽自己一定要在學業上將他徹底擊敗。
禁軍中高級武將的位置是極其有限的,現在趙匡胤已經做到了殿前司都虞侯的位置,再往上,禁軍中隻有四個人的地位比他高。
這四人分別是殿前司都指揮張永德,以及侍衛親軍司的三名主官:都指揮使李重進,步軍都指揮使李繼勳,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
趙匡胤若是想要再更進一步,那就隻能想辦法讓上麵這四個人騰出一個位置來。
在這四個人裏,張永德是趙匡胤的舉薦人和直係上司,韓令坤是趙匡胤的兒時玩伴,李繼勳則是趙匡胤的結拜兄弟,此三人與趙匡胤關係匪淺。
唯有李重進與趙匡胤關係淡薄,所以若是李重進能騰出他屁股下的位置來,對於趙匡胤的利益是最大的。
心中下定決心,趙匡義又看了李延慶兩眼,要將這位大敵的外貌徹底印入腦海中,
餘光察覺到趙匡義眼中的敵意,李延慶嘴角輕輕翹起:嗬,有點意思,看起來國子監的學生生涯不會無趣了。
此時,最後一位名為司徒毓律學的新生,正在完成自己的拜師禮。
不同於李延慶和趙匡義兩名大衙內,司徒毓僅僅是一名京中七品官的小兒子。
當司徒毓聽聞自己的兩位同學都是京中有名的衙內後,他的心中是憂喜參半。
自己若是一不小心開罪了這兩名大衙內,自身下場淒慘不說,或許還會牽連到在京中當官的父親。
但若能與這兩名大衙內搞好關係,在家中排行第四,沒有蔭補權的自己興許就能博個好前程。
故而在向尹季通作揖時,司徒毓握著鬆木托盤的雙手止不住地輕輕發顫。
尹季通不得不伸手托住司徒毓的手臂,助他完成了拜師禮。
同時在心中,尹季通也給了司徒毓一個下下等的評價:此學生在拜見老師時尚不能克製情緒,並非可塑之才。
將司徒毓的托盤放到一邊,尹季通起身拍了拍襴衫上的褶皺,對著三名學生說道:“跟為師來,為師帶你們去將來講學用的學齋。”
“是。”
三名律學新生跟在尹季通的身後,走過蜿蜿蜒蜒的陳舊長廊,約莫一刻鍾後,四人抵達了一間掩映在鬆林中的小巧學齋。
尹季通指著青瓦白牆的低矮學齋:“你們未來一年都將在此處聽為師講解律令。”
此時,一名身著青色官服的年輕男子從學齋中走了出來,正是律學正劉炤(zhao)。
劉炤對著尹季通拱手道:“尹博士,幾案和草席皆已運來,正堆放在門口。”
律學內僅有兩名官員。
統管律學館,以及負責教授學生律令的律學博士尹季通;負責律學內各項雜事,以及監管學生日常行為的律學正劉炤。
其中律學正位在律學博士之下,受律學博士管轄。
尹季通聞言轉過身,對著三名新生道:“你們三人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學齋內的草席和幾案鋪好,限時半個時辰。
同時你們三人要先選一個負責者出來,一會若是出了岔子,為師隻會追究負責者的責任,而作為獎賞,負責者今後便是律學錄。”
說罷尹季通就帶著劉炤離去,隻剩三名新生留在原地。
律學錄負責監督學生的日常功課,還有權替學正管理學生,說白了就是後世的班長。
太學館因為學生眾多,所以太學中的學錄通常由官員充任。
而像律學館這樣學生稀少的學館,通常都是由律學博士指派一名學生擔任學錄。
之前在與呂端的閑聊中,李延慶已經知曉了律學錄這一職位的特殊性。
律學錄這一職不但是律學館的班長,還可從朝廷手中領取每月兩貫的津貼,同時在國子監內還有不少隱形的特權。
李延慶還聽聞尹季通此人平日甚忙,除了日常的講課外,一般不管律學內的事務。
所以律學館內學正和學錄的權力,比起太學館的要大不少。
雖然,這律學館內的正經學生目前就李延慶、趙匡義和司徒毓三人。
若是算上在律學館內掛名的學生,整個館內其實也有學生十八名。
除去李延慶等三名新生外,其他的十五人,其實都是過去幾年間在律學內就讀的學生。
他們都未能通過明法科的考試,但為了享受國子試這一特權,願意繼續交學費掛靠在律學館內,但平日裏並不會來上課,隻是在每年的十月來國子監裏參加國子試。
因為律學需要博士講授的知識實在是太少了,大部分律令都隻需要學生死記硬背,一年不到即可教完。
雖說隻能管兩個人,但對於律學錄這一職位,李延慶卻是誌在必得,自己不當,難道要讓趙匡義這廝來管自己嗎?
更何況每月還有兩貫的“巨款”可以拿,怎麽說也抵得上一名烏衣衛一月的薪俸了,不拿白不拿。
見兩名老師離去,李延慶微笑著望向自己右手邊的兩名同學:“要不就由我來當這個負責者吧,出了事我擔責。”
站在最右邊的趙匡義聞言,當即爭鋒相對:“還是我來當好了,對於學錄一職我還挺感興趣的。”
夾在中間的司徒毓左望望右看看,兩邊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雖然兩貫錢對囊中羞澀的司徒毓誘惑力很大,但他還是後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不想當,也沒有這個能力,兩位自行決定吧。”
李延慶向前一步:“長者先,幼者後,趙三郎你差我半歲,此事禮應由我這位長者來負責。”
想以禮壓人?趙匡義聞言卻是冷然一笑:“李三郎此言大謬,學無長幼,達者為先,我學識長於你,理應由我負責。”
“難不成我們兩人還要在此處分個學識高低嗎?”李延慶指了指前方的學齋:“尹博士可是吩咐我們半個時辰內完工,學識的高低我們可以日後再分,先解決了眼前事為妥。”
“那李衙內可有萬全之策?”退後一步的司徒毓有些急了,他可不想入學第一日就在博士麵前丟臉。
趙匡義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可他不想將學錄一職拱手相讓,便道:“李三郎不妨說個公平省時的法子出來。”
李延慶莞爾一笑,轉過身:“我剛才靈機一動,確實想出個好法子。”
司徒毓連忙問道:“什麽法子?”
李延慶從腰間的褡褳中取出一枚銅錢,左手捏著銅錢伸到兩人的麵前:“擲銅錢。”
這是一枚足額的周元通寶,正麵是工整的“周元通寶”四字隸書,背麵則有一輪小小的彎月爐記。
趙匡義認同了李延慶的法子,問道:“由誰來擲?”
人選很關鍵。
李延慶向前兩步,將銅錢遞到司徒毓的麵前:“自然是由我倆之外的人來丟,擲的若是正麵隸書,則我負責;若是背麵彎月,則由趙三郎負責。”
擲銅錢猜正反,是此時解決糾紛常用的做法。
“可以。”趙匡義點了點頭,他暫時也想不出比這更公平的法子。
司徒毓左手接過銅錢,放在攤開的右手掌心中,隻覺手中這一枚輕輕的銅錢重若泰山。
與自家兄弟相爭時,司徒毓通常都是用擲銅錢的法子來解決的,他自信有九成的把握,控製住銅錢落地時的朝向。
可丟的若是正麵,就得罪了趙匡義,若是反麵則會得罪李延慶,即便他能控製朝向,可哪個朝向都不對啊!
死死地盯著手心中的銅錢,司徒毓的右手輕輕發顫,手掌中也沁出了細汗。
“你快擲啊?”趙匡義不耐煩地跺了跺腳。
“我,我能不擲嗎?”
在兩名大衙內的注視下,司徒毓清秀的五官逐漸扭曲,若是此地隻有他一人,他早就哭出聲來了,就算是被父親責罵一整天,也遠比夾在這兩人中間好受啊!
將司徒毓猶猶豫豫的模樣盡收眼底,李延慶自然明白了司徒毓心中所想,知道這司徒毓是誰都不敢得罪。
但此時司徒毓必須要做抉擇了,該怎樣讓他倒向自己呢?李延慶思忖片刻,心生一計。
“我覺得我倆都應該轉過身去,然後各退三步,不能給司徒同學添加壓力,這樣會導致他擲出不公平的結果。”
李延慶說罷帶頭做了表率,轉過身去,走到了一顆老鬆樹下。
趙匡義先是狠狠瞪了司徒毓一眼,眼神警告一番,然後也轉身走了三步。
“你快擲,即便是擲的正麵,我也不會責怪你的。”趙匡義語氣中帶著一股子凶橫。
李延慶與之相反,語氣輕鬆平和:“你就閉著眼睛往天上拋一下就完事了,無論正反我都接受。”
司徒毓閉下眼,下定了決心,將掌心中的銅錢翻至正麵,然後托著銅錢的手掌輕輕翻麵,掌心巧妙地施加了一點點力道。
李延慶和趙匡義聽見銅錢落地的一聲輕響,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走到司徒毓的麵前。
“哪一麵朝上?”
“是……正麵。”司徒毓摸了摸額角的汗珠。
地麵上,周元通寶四字隸書,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那麽,布置書齋一事,就由我負責了。”李延慶彎腰撿起地上的銅錢。
趙匡義伸出手,厲聲道:“讓我瞧瞧這枚銅錢!”
他懷疑李延慶作弊了。
李延慶笑著將銅錢遞給趙匡義:“任君檢查。”
趙匡義接過銅錢一看,正是剛才那枚,就連彎月爐記都是一模一樣的形狀和位置。
“好你個司徒毓,我記住你了。”趙匡義右手食指指著司徒毓,嘴角猙獰。
“趙三郎,願賭要服輸啊。”李延慶攔在司徒毓的身前:“司徒同學,以後若有麻煩,隨時可以來李府找我。”
被趙匡義的死亡一指嚇壞了的司徒毓忙不迭地點頭:“多謝李衙內,多謝李衙內,我一定會上門拜訪的。”
“好,很好,這就合夥來對付我了是吧?”趙匡義臉色開始變得潮紅。
李延慶微微一笑:“這都是天意,你何必嚇唬司徒同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