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幽雲十六州
李延慶聞言望向自己的老師,這些士兵雖然不堪,但現在卻正要依靠這些士兵去抓捕竹奉璘,言辭如此激烈會不會有些過了?
可吳觀卻得理不饒人,繼續怒斥張惟遠:“這就是你帶出來的兵?就這樣子,能成什麽事?”
張惟遠聲若蚊蠅地回道:“書記教訓的是,精銳的士兵都被皇甫指揮使帶去宿州了,這些留下的士兵確實疏於操練。”
現任宋州兵馬指揮使名皇甫徽,現在正帶領兩千宋州州軍,戍邊於淮河北岸的宿州。
“不用打仗,就可以不操練嗎?”吳觀瞪著張惟遠大聲道:“州軍的糧餉節度使府可是一文都沒少給!”
發足了軍餉,軍隊卻不操練,這正是吳觀如此生氣的原因。
宋州賦稅分為三份,上供、留州、送使。
留州的錢占比很小,主要是用來給宋州的官吏發放薪俸,以及維護各級衙門的日常運轉。
送使顧名思義,就是給節度使的,這一筆錢糧略低於上供的數額,主要用途就是用來供養宋州這三千州軍,剩餘的則歸節度使。
宋州三千州軍,不算糧草支出,光俸祿每年就要花掉一萬多貫,還有裝備支出、軍官俸祿等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費用。
兩個月前吳觀接手節度使府時,州軍的賬目令他觸目驚心。
如流水般花出去的軍費,換來的卻是些這樣疏於操練的士兵,吳觀如何能夠視而不見呢?
宋州的州軍隨時都有可能被朝廷征召,到時候出了漏子,可是要追責的!
“是,是,是,今後我一定多加操練他們,現在我們還是先去寧陵,抓人要緊。”張惟遠一個勁地點頭哈腰。
張惟遠威武的外表,與他目前懦弱的樣子,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令李延慶大開眼界。
之前李延慶見到的官員,無論職位高低,多少都會有些傲氣,這張惟遠好歹也是個八品武官,怎會如此不堪?
李延慶聯想起剛才進軍營看到的那一幕,這租賃房屋所得,和發給士兵的俸祿,張惟遠怕是貪墨了不少。
再加上張惟遠的薪俸也是節度使府發放,李延慶坐在馬背上思忖一番,倒也理解了張惟遠低聲下氣的原因。
看著張惟遠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吳觀沒了訓斥張惟遠的心情,意興闌珊地調轉馬頭:“那就先去寧陵再說。”
畢竟抓捕竹奉璘為重,事有輕重緩急,吳觀還是拎得清的,今天就隻能到此為止了。
不過吳觀已經決定,等寧陵事了,一定要好好替李重進整頓一番州軍,防止以後出了亂子而受到朝廷的追責。
張惟遠先是調遣了一隊士兵去抓捕竹明義,又花了點功夫,才讓一百餘士兵勉強排成隊、扛著長槍出了軍營。
李延慶和吳觀帶著節度使府上的人馬,跟在了州兵們的後頭,此次抓捕竹奉璘,張惟遠和州軍才是主力,李延慶和吳觀隻是起一個監督的作用。
昨日突如其來的暴雨,令黃土官道上鋪了一層濕濕的黃泥,這條官道還是唐朝貞觀年間修建的,如今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成了爛泥塘。
望著前方艱難行軍的士兵,李延慶想起了曆史上北宋的廂軍,廂軍正是由地方上的州軍改編而來。
想來北宋地方廂軍淪為專做勞役的“役兵”,是早在五代後期就有了苗頭的,眼前這一百人要是上了戰場,怕是一下就作鳥獸散了。
“想不到當年聲名赫赫,助朱溫建立梁朝的宣武牙軍,如今卻是成了這個樣子。”吳觀看著士兵們的熊樣,坐在馬上大發感歎。
“是啊,這才過去四十多年而已。”經吳觀一提,李延慶也想了起來,宋州和汴州曾經同屬宣武軍。
四十四年前,朱溫正是靠著勇武善戰的宣武牙軍打遍北方無敵手,從而取代唐朝建立了後梁朝。
當時宣武軍的駐地汴州被朱溫升成了東都開封,宣武軍剩餘的州重新劃為歸德軍,駐地在宋州。
宣武牙軍則分為兩部,一部分隨著朱溫進京,成為了第一支侍衛親軍,剩下的一部分則成為了新建立的歸德牙軍。
牙軍是節度使的親軍,曾經藩鎮割據時,節度使大多是父死子繼,節度使們往往會窮盡幾代人的精力和財力,打造一支精銳的牙軍,來保證自己的地位。
所以唐末五代初時,地方節鎮的軍隊大多驍勇善戰,這也直接導致了全國的四分五裂。
自朱溫建立後梁開始,五代的帝王們便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削藩運動。
到第三個朝代後晉時,除了少數幾個節鎮外,朝廷終於在大部分北方節鎮消滅了父死子繼的模式,從此這些地區的節度使都由朝廷直接任免。
與此同時,牙兵製度也走向了終結,都已經不能父死子繼了,節度使們自然不會花多少錢來維持軍隊了。
牙兵也就改名成了州軍,所以現在的宋州州軍追根溯源,正是四十四年前的那支宣武牙軍。
“其實,為師並不是很讚成朝廷削藩的。”吳觀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回憶往昔:“四年前我考進士的時候,策論的題目正是論如何削藩。”
“所以老師才會因此落選嗎?”李延慶想不到老師還會有這種往事。
“也不全是吧。”吳觀輕輕笑道:“那時我的詩賦也寫得不大好,不過當時先帝是鐵了心要削藩,我正好撞到了刀尖上,無論詩賦寫得如何,落選也是必然的。”
“你知道我為何反對削藩嗎?”吳觀望向李延慶。
這我如何會知道呢?老師你平時也未曾向我表露這種心跡啊?李延慶無奈回道:“學生並不知曉。”
“藩,這個字是什麽意思?”吳觀問道。
“藩的本意是藩籬,也就是院落的籬笆,亦可引申為邊界、屏障。”這是說文解字上的內容,李延慶腦海中馬上就蹦了出來。
吳觀點了點頭:“沒錯,藩也是國家的屏障,所謂削藩,削的不正是我中原的邊疆屏障嗎?”
“可不削藩,不是會天下大亂嗎?這四十四年間,中原已經走馬燈似的換了五個朝代了?不削藩能行嗎?”李延慶不由問道。
吳觀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岔開話題:“你知道為師的籍貫在哪嗎?”
“滄州。”
“沒錯,正是滄州,往北就是契丹了。”吳觀說這話的時候,潔淨的臉上湧現出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滄州啊,李延慶能夠感受到老師話中的沉重。
作為防禦契丹的前沿陣地,滄州一直飽受契丹的侵擾,到北宋時也是如此,正是《水滸傳》中林衝被刺配的地方,。
“我還小的時候,老是聽爹爹說起他年輕時的往事。”吳觀緩緩述說著往事:“我爹爹有我的時候都三十多歲了,他年輕時曾經是盧龍牙軍的一員。”
盧龍軍,這個稱謂此時已經消失在了曆史的塵埃中,曾經又名幽州節度使、範陽節度使。
由唐玄宗所創建,是著名的天寶十節度之一,也是安史之亂的發源地,所謂“漁陽鼙鼓動地來”,正是指的此地。
此時盧龍軍的大部分州縣作為幽雲十六州的一部分,被契丹占據,曾為盧龍軍一部分的滄州則還在中原的統治下。
吳觀接著說道:“還是四十多年前吧,那時候的盧龍節度使名為劉仁恭,憑借著盧龍軍九州之力,就能打得那契丹年年臣服。”
“可十六年前,盧龍軍的大半地盤,連著晉北數州都歸了契丹!”吳觀忽然震聲說道。
聞言李延慶心中也很是難受,十六年前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作為籌碼,換取了契丹的支持,成功篡奪了帝位。
正是失去了幽雲十六州這地理上的屏障,契丹的軍隊便靠著騎兵優勢,長驅直入中原燒殺搶掠。
“所以老師的意思是,正是削藩導致如今契丹做大嗎?”李延慶聽明白了吳觀要表達的意思。
吳觀篤定地說道:“正是如此,當年唐莊宗吞並盧龍軍後,派了自己的心腹愛將來當盧龍節度使,我的爹爹也正是那時脫離盧龍牙軍回鄉務農,你可知為何?”
“為何?”
“因為盧龍軍歸順朝廷後,牙軍的薪俸降低到隻有從前的三成還不到!我爹爹靠那點薪俸養活不了家人,迫不得已隻能回鄉務農。”
吳觀接著又大聲說道:“正是由於盧龍軍歸順了朝廷二十年,需要交納上供,被迫隻能削減士兵的薪俸,導致牙軍的數量和軍心都遠不如前,可就算如此,盧龍牙軍也抵抗了契丹兩年!
整整兩年啊!朝廷就眼睜睜地看著幽雲被契丹人一點一點地吞沒,沒有派來哪怕一個援軍!沒有運來哪怕一粒糧食!”
這正是石敬瑭的賣國之舉,雖然石敬瑭約定將幽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但這些地區的軍隊自發地起來抵抗契丹,契丹動用舉國之力整整兩年才最終攻克幽州。
在這兩年中,石敬瑭遵守了與契丹的約定,並未派遣援軍支援幽雲。
李延慶心中不勝憤懣,恨不得立刻穿越到十八年前阻止石敬瑭的賣國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