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海洋館2
“凱撒。。。凱撒。。。凱撒。。。”
安妮馴養師的手在撫摸著我的頭部,嘴裏卻一直在嘰嘰咕咕說著什麽話。這讓我的情緒略微平穩了些。我無法回頭,不知道那些個人在做著些什麽。但傑克所說的懲罰遠遠沒有想象的那麽嚴厲。在那些個間或的短促的痛之間,甚至會有類似於母親對嬰兒所做的那般輕輕的碰觸。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甚至懷疑自己睡了一大覺。也許是珍珠所說的什麽鎮靜劑、麻醉劑施的魔法,也許是這個世界太過於迷幻,我總是搞不清自己到底活在虛幻還是清醒中,甚至希望或者說以為這不過是一個過於真實的夢。夢醒了,尾鰭猛地一擺,便是清涼的海水嘩啦啦的聲響。
是的,我聽到了流水的聲音。
隨著那些個人消失在方坑的上麵,海水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海水將我的身體慢慢浮起。隨著轟隆隆的響聲,海洋館裏的景象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
海洋館的周邊不時有人走過。那些個俯視我的家夥們嘰裏咕嚕的話語裏總是包含著凱撒這句詞語。現在,我習慣了這些人的存在就像習慣了企鵝的的存在。蘭光說這些個人將我局限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的出發點是愛,這是我不能理解和相信的。但至少看起來他們還算是喜歡我的。不知道那些個人到底對我做了些什麽,但我那隱隱作痛的遍體鱗傷似乎好了許多。按照蘭光的說法,這些個人對我進行了治療。接連幾天,“治療”中的我一直被限製在方坑裏不能自由行動。方坑規律性地被關閉、放水,然後我便會像一條擱淺在海灘上的死魚一樣被“治療”。安妮馴養師也總是會將冰涼的鯡魚投到我的“家”裏—傑克是這麽說的。海洋館裏的這些可憐的家夥們都把自己呆的方坑叫做家。這實在是太可笑了。相較於太陽部落、月亮部落、企鵝群島的家而言,這充其量算是一個退潮之後的水窩窩。但在這裏我隻能入鄉隨俗了,暫且把自己呆的該死的方坑叫做家。
我暫時還沒打算接受馴養師丟下來的臭魚作為食物。一來我還沒有養成吃死魚的習慣,另則,海洋館裏的溫度與大海相比,著實是熱了一點。我那厚厚的脂肪層讓我在這個潮濕悶熱的鬼地方有些上不來氣。
炎熱讓我呼吸急促、焦躁不安。安妮馴養師甚至將手伸到我的呼吸孔附近試探。隻要她不是太笨,應該能夠感受到從我那熱得快要炸開的肺部噴出的濕乎乎的熱氣。很顯然,她感受到了。過了許久之後,馴養師居然搬來了一大塊冰丟到我的“家”裏!
天呐!一大塊冰!你能想象得到嗎?這些個人居然在這冰雪消融的季節搞到一大塊冰!
我的吻部輕輕碰觸冰塊,感受著冰塊散發出來的絲絲的涼氣。我有些詫異於安妮馴養師的細膩和智慧,尤其震驚於她是怎樣搞到冰的。但我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心在傾向於人的小恩小惠。是的,如果不是他們奪去了我的自由,清涼的海水隨時都可以得到。隻要一個深潛水,深海洋流便會包裹我的身體。我可以在舒服的海水裏與海藻表妹一起翻滾著嬉戲,可以輕易得到想要的活魚,而不是發臭的死魚。想到這裏,我調轉身體,尾鰭輕輕一抬便將冰塊挑出水麵。冰塊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在人的驚叫聲中,落在水池的邊沿。隨著一聲悶響,冰塊化作了粉末。水池邊沿,安妮馴養師的語速突然加快。不難想象,她是在責備我。我可不想聽她的嘮叨,於是潛入水底,從水麵下看著她的頭伸向水坑嘰裏呱啦地數落我。過了許久,安妮馴養師終於累了,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這反倒讓我覺得有些無聊,吐出幾個泡泡,任由泡泡緩緩升出水麵炸開。又過了許久,水池邊沿傳來了人行走時的特殊聲響,接下來水池邊沿站滿了人。隨著一陣噗通噗通的聲響,水麵不多時便飄滿了冰塊。這讓我感覺異常驚訝。緩緩浮出水麵,鋪滿了冰塊的水麵透著陣陣清涼。冰塊貼在我的身體上,一股熟悉的家鄉的感覺頓時滲入我的血液中去。我呆呆地浮在水麵許久,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愉悅的嘯聲。隨著我的嘯聲在海洋館裏回蕩,我聽到了人的笑聲。這笑聲讓我生出了隱私被窺視後的羞臊感,於是閉上嘴一動不動,隻是任由冰塊的清涼絲絲驅趕走體內的燥氣。
現在,我的情緒穩定了許多。擺在我麵前的選擇並不多,但我很清楚,如果順從了人的旨意,我將成為另一個傑克。逃離這個該死的海洋館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又是日落。事實上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真正的落日了。海洋館的夜晚總是那麽漫長、單調。現在,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康複了,也沒有那些個什麽該死的麻醉劑、鎮靜劑、亂七八糟劑錯亂著我的神經。我在想自己總得發現點什麽、做點什麽才可以逃離這個苦難的海洋世界。比如說,先從這個方坑“家”裏逃出去。
“凱撒。。。凱撒。。。”
我聽到安妮馴養師在喊我,但我才不想搭理她呢。如果我能回到大海,我是說如果,我倒是樂於和她一起在大海裏嬉戲。也許我會號令那些海豚們為她獻上一場精彩的舞蹈表演,讓公鴨帶領儀仗隊們搞一個最隆重的儀式。魚當然是活的、當然要多少有多少,這都不是什麽難事兒。
“凱撒。。。凱撒。。。”
“天呐!讓我好好睡一覺吧!別鬧了!”我在心裏嘀咕著。
但安妮馴養師顯然比我想象的要更執著一些。與安妮馴養師在一起的還有幾隻人。在這本該安靜的夜晚,這樣的舉動顯得非比尋常。又過了許久,一連串呼隆隆的響聲過後,我看到傑克遊出了自己的家,遊向了海洋館內側相對開闊的大水池。
“這太好了。你的到來中斷了我每天的例行自由活動,我可是有幾天沒有好好遊個泳了。”傑克說。
“你管這叫遊泳?這個水池小得甚至不能讓我加滿速度!”我說,“但它確實好過呆在這個周邊布滿欄杆的狹小的‘家’。”
“是的,你不是擅長逃脫嗎?為什麽不跳出來一起暢遊一番?”傑克說。
“暢遊嗎?隻有真正的大海才會讓我暢遊。這個水池讓我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被壓扁了。”
“不要太貪心,這已經夠好了。”傑克說。
“難道你不想回到大海的懷抱嗎?至少那裏有關心你的莉莎。”我說,“看看命運有多殘酷吧!那些個人本想捕捉的是莉莎。如果我知道莉莎會被捉來和你在一起,才不會去逞能呢!”
“莉莎?不!我可不想她被捉來陪伴我。雖然這會讓我不再孤單,但這會害了她!”
“所以我被害了是理所當然的是吧?”我說,“天呐!我還以為你真的很喜歡這個該死的海洋館。”
傑克靠近我“家”的欄杆說:“你知道,這裏的每一個虎鯨都安於現狀。時間會改變一切的。你的肉、你的靈魂。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
“也許我會是個特例。”我說,“我從不放棄一丁點主導命運方向的機會。即便是滄海中一滴水珠那麽小的機會。”
傑克隔著欄杆看著我許久,說:“你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家夥。我倒想看看你是怎樣改變自己的命運的。”
傑克說完便遊了開去,在水池裏‘暢遊’著。他的動作遲緩乏力,甚至有些滑稽。不知道為什麽,我對傑克竟然生出了幾分憐惜。
“凱撒。。。凱撒。。。”
我又看到了安妮馴養師和她身邊的幾隻人。又是一陣呼隆隆的響聲,隨著這聲響滾來,擋在我麵前的那道欄杆升了起來。略作遲疑,我遊出了自己的“家”。先是慢遊巡視,幾個加速後,圍著水池瘋狂旋轉了起來。驚恐的傑克避開我,那些被關在欄杆裏的虎鯨們在尖叫。但我才顧不上這些呢!被關在“家”裏幾天,我那痊愈的身體早已經遏製不住飛舞的衝動了。我看到海洋館裏的燈光在我的頭頂旋轉。在一口長氣耗盡之後,扭轉身軀一個擺尾飛出水麵。那些個亮光在靠近我。它們很像是天上的星星,卻如此之近,近得似乎尾巴甩起來便可將它們拍落一地。
那些人在尖叫。身體旋轉中,我看清了自己方才遊動的水池。它看起來是如此之淺,淺得甚至一個猛子下去就會撞到頭。這讓我有些沮喪,於是停止了旋轉,任由身體橫著跌落水池中。
我那龐大的身軀將水麵砸出大片的水花,甚至將一池海水漾出海浪般的波紋。這波紋一波波湧向水池的周邊,拍在池子的邊沿發出啪啪的聲響。
“我還以為他會做出多漂亮的動作呢,原來不過如此。”“中看不中用的家夥,空有一身好皮囊。”“大的便是笨的,這個道理是千古不破的。”“嗨!大塊頭,別鬧騰啦,我們明天還要表演呢!”
“看吧,你讓大家失望了。”傑克說。
“我本就不是會帶給他們希望的家夥。”我說,“我隻是一個過客,僅此而已。”
“我從沒見過誰像你這般的自信!”傑克說,“是什麽賦予了如此之高的自信心?”
“虎鯨的尊嚴!”我說。
“虎鯨的尊嚴?”傑克麵對著我說。
此時我才可以清楚全麵地看清傑克。他那斑斑點點的身體表麵甚至有腐爛的皮膚在水中飄蕩。這讓我覺得有些惡心,不由得扭頭道:“是的,尊嚴是一切生命的根本。沒有了尊嚴,生命是蒼白的。”
“你覺得我看起來很惡心是不是?”
“不。。。不,我是覺得。。。覺得心痛。”我說。
“心痛?可憐?我就是你說的沒有尊嚴的虎鯨。我每天做著同樣的動作,隻為了馴養師賞賜的幾條小魚。偶爾可以自由活動一下,更多的時間裏是在遐想、歎息。但現在我連這些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出了。”傑克說,“你是不是認為我該像你那樣蹦到陸地上了結自己卑微的生命?”
“不。。。”我說,“你知道,莉莎一直都在惦記你。”
“你是說,我們該為了愛著自己的親友延續自己的苦難是吧?”
傑克的話讓我陷入沉默中去。我豎起了身子,看著頭頂的亮光不再做聲。
“怎麽了,我的好鄰居,你不是說要帶我離開這裏嗎?帶我去治療我的皮膚,讓我重新獲得生命的活力?”
“傑克,”我說,“你得樂觀起來。在你總覺得黑夜漫長得永遠不會天亮的時候,光明一瞬間便會降臨。”
“多麽具有蠱惑力的語言。”傑克說,“你確實是個特別的家夥。但願特別的家夥會帶來特別的好運。”
“你熟悉這裏,最好向我介紹一下這個該死的海洋館的基本情況。也許我會在某一處薄弱環節尋找到逃跑的機會。”
“逃跑?”傑克說,“你第一次棲身之處才是逃跑的唯一出路,在那之外便是大海。但你也知道了,一道鐵欄杆斷了多少逃跑者的夢想。”
“你是說我們隻有從最外麵的水灣那裏才有可能逃回大海?”
“但也隻是可能。沒有誰知道翻過欄杆迎接你的是礁石還是海水。從水灣向內依次是我們的小家,現在我們呆著的是過渡的水池,再向內側便是訓練場館和表演場了。”
“訓練場和表演場?”我說。
“是的。你已經從最初的躁狂階段進入觀察適應階段了。如果我猜的沒錯,人們會在今晚將你驅趕到訓練場適應場地。”
“訓練?表演?天呐!殺了我吧!想要我被馴化得和沒有靈魂的你們一樣嗎?做出那些個人喜歡的動作取悅於人?就為了得到幾條冰涼的小魚作為報酬是不是?”我說,“做夢吧!”
“好吧,你盡可以把這當做是一場夢。但願這會讓你覺得舒服些。”
傑克說完慢悠悠遊向水池的一側。又是呼隆隆的響聲,一條長長的通道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