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海洋館1
“嗨!凱撒!”
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在睡夢中掙紮。那些個零碎的片段,猶如勁風中飛舞的雪片,迎麵撲來又呼啦啦消失了,惟有這個奇怪的喊聲燈光般吸引著我。我想咬住這個聲音放在眼前看清楚它到底來自哪裏、想要表達些什麽,但它卻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比那極光還要飄忽。我的身體依然無法接受我的指令,靈魂像是被局限在一個狹小的冰洞裏,虛無縹緲毫無力量。但就在我打算放棄這一切,任由那些雜亂的夢中情節恣意上演的時候,知覺卻如閃電般驚醒了。
天色已是大亮,那些個人圍在我的周邊發出混亂的聲響。“凱撒”的叫聲還在響著。循聲望去,這叫聲來自我側麵的一隻人。她的身體呈現淺藍色,腦袋上卻有一叢海藻般長長的毛發垂了下來。她柔軟可親的聲音消除了些我內心的警戒。
“她一定是人當中比較漂亮的。”我在心裏這麽說著。
是的,在我的眼裏人多數是醜陋的。一點流暢感沒有的體型,或者腆著一個海象般的大肚腩,或者有著鬆鬆垮垮的皮膚。沒有漂亮的羽毛、光滑的皮毛,隻有披在他們身上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還算說得過去。
也許是出於對大海和天空的偏愛,這隻藍色的人給了我極好的印象。她那溫柔的聲音想來隻有母人才會有的。我在想,她在人類當中應該是類似於海藻表妹那般的角色。
“嗨,冰藍先生,你這一覺睡得可好啊?”
傑克那怪怪的聲音又從旁邊傳來。這回我可以仔細看清楚周邊的一切了。我所在的這個什麽海洋館的周邊有數個如我置身這樣的小空間。它們像是一排方方正正的冰塊排在一起,也許把它們稱作方坑是再恰當不過的。在每一個方坑裏幾乎都會有一隻背鰭豎起來。但它們普遍短小柔弱,隨便白世界或者綠世界的哪一個虎鯨的背鰭都要比這些家夥強壯一些。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說,“這些個該死的人圍著我又要幹什麽?”
“你接連做錯了兩件事兒,當然需要接受懲戒。”傑克說。
“懲戒嗎?殺死我嗎?那我可解脫了。”
“真的解脫了嗎?你的海藻表妹也會解脫嗎?”傑克說,“昨天晚上的故事可真是精彩極了。”
“好吧,告訴我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我對麵的這隻人為什麽總是喊我凱撒?”
“這‘隻’人?這聽起來像是在喊一隻海豹。我們說的是這‘個’人。”傑克說“沒有誰知道這‘隻’。。。哦不!這個人為什麽喊你叫凱撒,就好像他們為什麽叫我傑克。”
“但這隻人是我唯一一個有好印象的。看看其餘的長得多猙獰,像是來自地獄的魔鬼。”我說。
“我們的美女馴養師安妮嗎?她可以馴服最凶悍的新來者,包括你!”
“馴養師?安妮?她會怎樣對待我?會對我做些什麽?”
“她會讓你變得和大家一樣沒有靈魂。”傑克說,“她還會喂給你鯡魚,似乎永遠都吃不完的鯡魚。”
“這太可笑了,鬼才信!”我說。
但在這一瞬間,我的周邊傳來轟隆隆的巨響。隨著這巨響,一道黑色的物體緩緩移動了過來,擋在欄杆的外麵,將我所在的方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沒有水流的深坑。也許是見識了太多人的魔力,這看似危險的新情況並沒有讓我覺得不安。反倒是傑克幸災樂禍道:“這可是為每一個新來的量身打造的,要不了多久懲戒就會開始了!”
我想起了蘭光所說的隨機應變,可我的機會幾乎被心思縝密的人全部堵死了,我又去哪裏尋“變”?所幸的是,除了變得和這些個海洋館裏的家夥一樣溫馴之外,我還可以選擇死亡。這看起來雖然很是悲壯,但至少是有尊嚴的。
對於一個太陽部落的勇士來說,尊嚴是生存的底線。我寧可像胖胖那般被掛念而不是為了幾條什麽該死的鯡魚委屈自己。現在我終於相信了,一個虎鯨,最終是會化作星辰的。這是因為,死亡的歸宿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個愛你甚至恨你的家夥在想起你的時候,都會抬頭望向星空,然後歎息並懷想你曾經做過的每一件事兒。
“凱撒!”
安妮馴養師的聲音又在我的頭上響起。我抬起頭看了看她,她那一頭柔順的、長長的毛發垂在身前,與蘭光和珍珠相似卻漂亮許多的麵孔讓我感覺到些熟悉和安寧。雖然我不能聽得懂她的話語,但可以從她的口吻裏聽出善意。於是,我輕柔地回應了一聲。然後,我聽到她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看吧,憤怒的冰藍先生與別的虎鯨沒什麽區別,一樣會迷戀美女馴養師的長長的頭發、美貌、溫柔的呼喚、愉悅的笑聲。”
“頭發?你們把人的毛發叫做頭發?”
“叫做什麽並不重要,就像你把人論隻算而不是論個算。重要的是現在你對人的恐懼和警戒已經開始放鬆了。”
“放鬆不放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遠不會放棄追求自由。”我說,“我可不想一輩子生活在這個該死的海洋館裏。即便那些個人真的是出於愛才豢養虎鯨的。”
“愛?”傑克說,“我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凱撒。”
我又聽到了安妮的叫聲,於是豎起身子看看她到底想做什麽。
“這個叫做安妮的馴養師看起來對我很有興趣。”我說,“她不是想下來和我遊個泳?”
“嗨,凱撒!”
安妮馴養師說完這句話,將一條小魚丟向我的嘴巴。但我沒有張開嘴巴,隻是任由小魚砸在我的嘴邊落入水裏去。小魚在我的嘴邊緩緩沉了下去。在它碰觸到我的一瞬間以及空氣中散發的味道已經讓我明白了,這就是傑克所說的鯡魚,也就是莉莎樂於接受的那些個人喂食的小魚。
“我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便是一輩子吃這樣的小魚。”我說,“你們是怎麽忍受的。”
“這是主食,偶爾也會有別的新鮮的魚兒。”傑克說,“總之在這裏不需要為了果腹而奔勞。”
“現在我才明白,所謂的地獄就在這裏。這是一個不但拘禁了你的肉體,同時在消磨你的意誌、將你的靈魂從絢爛的極光變成瑩瑩磷光的魔鬼。”
“如果十天後你還這麽說,我便會仰視你。”傑克說,“當你那肥滿的肚腩裏的脂肪消耗殆盡,你會和我們這些卑賤的靈魂一樣將鯡魚奉為美味。”
“我會第一個將美女馴養師當做早餐,或者是你。”我說。
“色厲內荏的家夥,你非得用假裝的凶殘來掩飾你內心的善良嗎?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個牽掛著你的海藻表妹的溫柔的家夥。”
“但你能告訴我為什麽我們身邊的水位在下降嗎?”
“不是我們,而是你身邊的水位在下降!”
“這就是你說的懲戒嗎?讓我生活在一個不但行動受限製,同時比別的家夥更黑一些的方坑裏?”
“你會適應這一切的。因為,你無法改變它。”
天呐!我曾經若幹次聽到類似的話語,但那時改變和適應的是世界,而不是什麽海洋館。是的,在這個該死的海洋館裏,世界便是方坑、方坑便是世界。天有多高、海有多遼闊、大地有多無垠此時都不再重要了,屬於我的隻有這一個狹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裏,力量被抽走,軀體變成了一具虛張聲勢的殼子,僵屍般孱弱無力。
水位並沒有如我想象的那般靜止在一個穩定的位置,而是持續不斷地下降,直到我的腹部碰觸到冰涼的池底。擱淺的恐懼感登時傳遍我的全身,隨後迅速消退—我想要的自由這些人不會還給我,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拿走我的生命。傳說一個生命在消逝之前,會看到逝去的祖先、想起很多過往的事情,甚至那些個沉睡在心靈最角落裏的記憶都會被清晰地喚醒。但我卻沒有這種迷幻般的感覺,隻是平靜地等待接下來的一切。
隻有海藻表妹的影子在我的腦海裏閃現的一瞬間,我的心才狠狠地痛了一下。但隨著一陣嘈雜的聲響,出現在我麵前的卻是安妮馴養師。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與一隻人進行對視。安妮馴養師柔順的長發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像極了隨著海浪搖曳的海草。她那溫柔的眼神像是純淨的夜空下的星星。這讓我的疑慮消除了一些,雖然這並不能減輕海水幾乎完全消失後大地帶給我的壓迫感。
“嗨,凱撒!”
安妮馴養師對我說的當然不止這一句話,但我能聽得懂的隻有這一句。事實上我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些什麽。讓我略微感覺緊張的是她居然將前鰭伸向了我。我本能地想躲開她的前鰭,但身體卻好似與大地凍結在一起不能動彈。
“嗨!該死的傑克!安妮馴養師為什麽要將前鰭拍向我!”我大喊道。
“天呐!我快瘋了,你居然把人的手叫做鰭!你的安妮馴養師隻不過想表達自己的好感。但我求你以後不要將那些偉大的人那可以做到一切的手叫做鰭。他們可不是愚蠢的魚!”傑克說。
安妮馴養師的手輕輕碰觸到了我的頭部,接著是輕柔的撫摸。我逐漸感覺到安妮馴養師並無惡意,身體由最初的痙攣般的緊張,到之後的慢慢放鬆。但一大群嘰嘰喳喳的人讓我再一次陷入緊張的情緒中去。這些個人不知何時立在我的前後左右,在我的身體上做著些什麽。我奮力扭動著身軀,但身體隻能在原地打著滑。絕望的我猶如身陷一處暗無天日的黑洞之中,渾身無力、想要逃脫卻無法辨明方向。我的身體上唯一可以控製的器官便是喉嚨了,於是我憋足了全身的氣力狂嘯了一聲。這嘯聲猶如洶湧的潮水,從這方坑裏飛揚出去,在海洋管裏層層疊疊地回蕩著。
“難道你就不能平靜地接受應有的懲罰嗎?冰藍先生?”傑克說,“適應、適應、適應!知道嗎?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才不要這該死的適應,我想再一次逃出這限製了我的自由的方坑。於是高高抬起尾鰭想要一躍而起,但當我的尾鰭重重拍向大地的時候,劇痛即刻傳遍我的全身。我這才絕望並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真的改變不了現狀了。至少目前看起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