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夜遊1
一路上,太子質疑自己為什麽沒有如釋重負之感,反而還覺得不如沒說。捫心自問,他並不貪戀地位,為什麽還是覺得失去了。
失去了父親對他的期望。
母親去後,他再沒從父親那裏得到一句讚揚,全是批評。
他曾多麽渴望,父親對他能有一句欣賞,但是從來沒有。如今,這種批評也沒有了,全然不在意。竟是如此患得患失,滋味真難受。
金山還在輕盈地抱著衣裳旋轉,但太子的心裏又沉又悶,還回想先前。
金山歡樂的轉完了圈,突發奇想,想要馬上換上這身衣裳。她告訴了太子,埋首偷笑,上回他送她的發簪,她天天帶在身上藏在衣袖裏,現下衣裳有了,發簪也有了。
還未及太子回過神來,金山已經跑著去吹熄藏書閣後麵一半的蠟燭,並且讓太子背過身去,她要換衣裳了。
太子是真正的君子,就算心愛金山也不會在她不同意的時候行不軌之事。他不會偷窺,也沒有心思去看。
太子隻是臨窗站著,望著外麵漆黑的夜,今夜連月亮都沒有,天空寂寥空曠。藏書閣的燈火多數被金山熄滅,隻剩如豆燈火,太子孤單的靠在窗邊,望著濃黑的天幕。
在太子的後麵,三個書架遠的地方,金山正在後麵換衣裳,昂貴的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金山換衣服的時候,太子複雜的心情終於得到了些許平靜。
人生哪有兩全齊美的事情,既要得到父王的讚譽,又要和金山在一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注定要失去一樣。
人不能貪心吧,得到了這一樣又想要另外一樣。
赫然,太子身後有了動靜,木格書架的空隙後,燭火模模糊糊地照出一個人影來,那是金山。
“可是好了?”太子背對著金山,低問一聲,他的眼裏閃爍著期待。
“好了,你可以回頭了。”金山站在三個書架後回答太子,她站在暗影裏低著頭,白玉似得臉上浮起一抹嫣紅。這衣裳有些透了,她還沒有穿過如煙輕紗般的衣裙。
太子聽到金山柔柔的聲音,瞬間心髒漏跳了一拍,金山不裝男人嗓時,聲音極為動人。他閉上眼睛轉回去,然後猛然睜開眼睛。
金山從書架後閃出來,從黑暗中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肢。那蠟燭的一束光,就像是舞台上的光,隻照著金山。
她一身青色衣裙,外罩的長裙有花綻放在身上,是青色中的點綴,月白色的披錦帛蜿蜒著落到藏書閣的地上,如同光華下的霧氣。她是光芒凝成的玉人,和頭上的玉質蘭花簪相得益彰。
天空沒有月亮,因為月亮落到地上,成為了一個叫金山的姑娘。
太子挪動步子過去,兩人在微弱的燭火中靜靜的相看兩不厭。
四目相對,此刻應該說些什麽,太子的心裏不斷地翻騰,想要找幾句話,但所有的讚美都是多餘的。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金山還是開口說了蠢話,“為什麽要送我衣服?”
“你,不喜歡嗎?”太子反問。
金山趕緊搖搖頭,揉了揉輕紗衣角,紅著臉,說:“我很喜歡。”在心愛的人麵前,她變成一個徹頭徹尾地小蠢貨。
太子心裏哀歎一聲,忍不住湊近明豔動人的金山,道:“喜歡就好。”,伸出手來,摸了摸金山的頭。
金山昂起臉笑了,望著太子,臉上有紅潤的光華,她的笑容讓太子忘詞。兩人是齊齊地犯了傻,深情望著彼此。
初夏的夜裏,一切都顯得朦朧,連空氣都甜蜜蜜、黏糊糊,木製窗欞外的草叢裏偶然有流螢飛起,像星的河流,燈的長詩。
正是一片幽情在此處:攬紅袖兮愁徙倚,盼青砧兮悵盤桓。盤桓徙倚夜已久,螢火雙飛入簾牖。
“夜深了,我送你回椒蘭殿。”
“我自己回去吧。”金山口是心非,她巴不得賴著太子不回去。
太子不明白金山的心思,還真以為金山因為離得近不讓他送,便說:“夜深了,若是沒有值班的內侍帶著,一個人在宮裏走,被巡邏宮禁的羽林軍遇見,是要受罰的。”太子作為一個經常大晚上孤燈挑盡未成眠的失眠人,時常在宮裏夜遊,很清楚怎麽躲避羽林軍。
金山輕笑,“好吧。”
他們出了東宮,在深夜裏走著,周圍沒有一個人。有人巡邏的時候,太子總會帶著她提前躲到石獅子後,或是藏在宮牆的拐角。
越是往椒蘭殿走,王宮的景致就越是荒涼。很快,周圍蟲鳴聲漸響,是個四下無人的模樣。
周圍的花木扶疏,夏夜的清風吹得花葉輕搖,兩人並肩走在影影綽綽的夜色中。
金山挨著太子,聞到他身上的衣裳熏著一股淡淡的龍涎香,金山的小臉往他的脖子方向轉,那股香氣真好聞,忍不住多吸了兩口。
“你經常入夜後在宮裏晃悠嗎?”金山見太子帶著她,熟練的躲開巡邏的禁衛,無人的時候又在宮裏大搖大擺地走著,忍不住問。
“睡不著的夜晚,偶爾也出來走走。”太子沒有說實話,他不想讓金山太過擔心了。他豈止是偶然走走,是經常出來走,有時會從鍾鼓初長夜走到星河欲曙天。
金山宮裏住了許久,在東宮幹活的時候過去的事情也聽到了一些,太子和王上的關係不佳,太子和朝臣關係不佳。
金山依稀能猜到太子為什麽失眠,大約是因為先王後。
先王後死於謀逆,太子小時候時常偷偷在東宮祭祀她。
現在回想起來,金山會在椒蘭殿裏遇到夜遊的太子,也是因為太子去看自己母親住過的地方,那時金山還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侍衛領率會對自己住王後的屋子這樣的憤怒和悲傷。
太過思念,這種思念又隻能隱晦,不敢明目張膽的悲痛。
金山想要三緘其口,但她忍不住,望著自己心愛的人悲傷,她做不到默然無言。“因為頤敏王後,所以睡不著?”
從金山口中說出自己母親的諡號,太子停住腳步,他怔住好一會才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