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密謀誅護
兩人在重信殿外經過一番爭執,最終雙方同意以陳國收複吳地後三年為期,分三批向周國輸送一千萬石糧食。
接下來便是締結盟約。
徐陵心下著急,宇文護也希望陳國快點平定吳地,二人一拍即合,也不等春官大宗伯擇下吉日,便商定明日即簽定和約。
而這個時候,宇文邕已經回到了未央宮宣室殿。
漢高祖劉邦立國之後,讓蕭何在長安秦章台的基礎上修建皇宮,兩年之後,富麗堂皇的未央宮落成,從此成為西漢、東漢、西晉、西魏、北周等十一個朝代的皇宮。
宣室殿位於未央宮北麵,是皇帝齋居之所,也是處理朝政的便殿,皇帝經常在此處召見重臣,商議一些不方便在朝堂上說的事情。
正因為此,宣室殿的規製守衛非常嚴格,即使皇親國戚、朝廷重臣,不得召見也不能入內。
宇文邕大步走入殿內,在太監的服侍下除去冕冠朝服,換上寬袖常服,然後才揮退內侍,獨自在榻上坐了下來,蹙眉回憶方才在重信殿時宇文護的一言一行。
從他十七歲即位時起,他便深知宇文護的狼子野心,然而宇文護權勢日盛,他隻能采取韜光養晦的策略,不敢暴露出自己的不滿,反而日常極力討好宇文護。
正是由於他表麵上的竭力奉承和尊重曲從,才避免了走上兩位兄長“短命皇帝”的老路。
然而在暗中,宇文邕也在積聚自己的力量,準備有朝一日誅殺宇文護。
眼下時機還未成熟,但他卻已經不想再等下去。
這種整日提心吊膽,生怕觸怒宇文護而性命不保的日子,他已經過夠了!
“何泉!”
突然,宇文邕抬起頭來,向屋外高聲呼喊道。
“奴婢在!”
隨著一聲尖細的回應,一個長得白白胖胖的中年宦官從門外趨步走到跟前,帶著諂媚的笑容躬身問道:“陛下有何事吩咐奴婢?”
宇文邕低聲問道:“豆突羅先前是不是來拜見太後了?”
豆突羅是宇文直的小字,宇文直則是宇文邕的同母弟,本任襄州總管,但因前歲率兵接應華皎歸附時,在沌口被陳軍大敗,被宇文護罷官,因此同樣深恨宇文護。
“回陛下,衛公如今還在含仁殿陪太後說話。”
“你去喚他來,就說朕要問他襄州事務。”
要除掉宇文護,必須要有人相助,因此早在幾年前,宇文邕便開始暗中網羅了一批人。
這其中最可靠最能得用的,當屬衛國公宇文直、安化公宇文孝伯、清河公宇文舉以及內史下大夫王軌等人。
宇文直是他的親弟弟,可靠自不必說,其餘幾位也是宇文邕的心腹,都是值得信重之人。
何泉領旨去含仁殿後,宇文邕沉吟了一會,又叫來兩名內侍,讓他去將宇文孝伯、宇文舉以及王軌請來。
宇文孝伯和宇文邕是族兄弟,自幼便得宇文泰喜愛,將他養在家裏,兩人從小一同長大,關係十分親近。
宇文邕繼位之後,以“同習經籍”的借口瞞過宇文護,授以宇文孝伯右侍上士之職,可以時常隨侍左右,參與機密。
宇文孝伯對他也是盡心盡力,無所顧忌。
而王軌官至內史下大夫,本身便要在宮內宿值。
宇文舉更是宮伯中大夫,掌侍衛之禁,為宮內侍衛之長。
召他們三人前來說話,也不會引起宇文護的猜忌和注意。
過不多時,宇文直率先來到宣室,見過禮後,宇文邕便開門見山地道:“六郎,誅護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宇文直聞言,很是有些意外,頓了一頓之後,他才疑惑道:“皇兄,上次你不是還說要潛伏爪牙暫時忍耐嗎?難道是出了什麽變故?”
“今日朕思來想去,深感此事宜早不宜遲,否則宇文護一旦發動,我等便毫無還手之力!”
“與其坐待其發難,整日提心吊膽防備,不如我等先發製人!”
“皇兄所慮,弟亦深有所感,奈何護賊節製左右十二軍,沒有他的手令,根本無法調動禁軍。”
若宇文邕謀事不成,固然是性命不保,但與其親近之人也同樣難以保全,因此宇文直說起來便有些發愁:
“況且護賊在自己的府邸也屯了重兵,比皇宮還要防範得嚴密,平日出行更是數百親衛隨護左右,我等即使想要動手,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啊!”
宇文邕沉聲道:“朕已經有了計劃,要誅殺護賊,唯一的機會便在宮中!”
“皇兄是想趁其入宮拜見太後之時動手?”
宇文直有些擔憂地道:“皇兄,宮內處處都是護賊之耳目,稍有舉措,便會被其得知,此法仍然不妥啊!”
“你我兄弟二人親自動手!”
宇文邕眼中恨意濃烈,說出的話也是殺氣騰騰。
“不調動宮衛,不讓內侍參與,此事隻我幾人知曉,護賊又從何得知?”
“皇兄,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一個不慎,便……便要身首異處!”宇文直深呼吸了幾次才說出這句話,然而話音之中,卻還是帶了一絲顫抖。
由不得他不害怕,宇文護五年之內連弑三帝,被其誅殺的異己更是數不勝數,長期以來形成的淫威,讓他隻是想一想,都覺得心肝發顫。
兄弟二人猶如一條繩上的螞蚱,出了事情,誰也脫不了幹係。
宇文邕心裏,同樣也有點發慌。
他的兄長、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覺在位之時,便曾與忠於宇文泰的朝臣、宮伯秘議誅除宇文護,還政於帝。
然而事機不密,被宇文護得知,搶先一步遣散宮衛,威逼宇文覺讓位於宇文泰的長子宇文毓,隨即便殺了宇文覺及一幹參與其事的大臣。
宇文毓生格聰慧,頗有膽識,宇文護見控製不住他,又命人在食物中下毒將其害死,再立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為帝。
宇文邕完全能夠預見得到,若自己所謀之事一旦敗露,自己這個堂兄,一定不會對自己心慈手軟。
但他卻不得不這樣做。
“陛下,宮伯中大夫宇文舉,安化公、右侍儀同宇文孝伯,內史大夫王軌求見!”
何泉尖細的嗓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進來!”
何泉帶著三人推開房門魚貫而入,隨即作揖拜見。
宇文邕點了點頭,對何泉道:“你親自守在門外,無論何人,一概不準靠近。”
待何泉出去關上了門,宇文邕才低聲將事情向三人又說了一遍。
宇文舉身材魁梧,性情豪邁,聽皇帝這麽一說,立即便躬身道:“陛下但有所命,臣無不遵從!”
“陛下所言極是!”
宇文孝伯也道:“近些時日來護賊更顯猖獗,已經將手伸向了左右十二軍外的府軍,若再拖延些時日,恐怕真要無力回天了!”
府軍十二大將軍領二十四軍府,上統於八柱國,是柱國係的大本營,宇文護挾大塚宰之勢插手府軍,一旦讓其得手,國中還有何人能與其抗衡?
宇文邕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而看向王軌。
王軌乃東漢司徒王允之後,西魏驃騎大將軍王光之子,世代為州郡豪門冠族。
其人智勇雙全,慷慨沉毅,乃宇文邕最為信重之人,有什麽大小事情,宇文邕都要先征求他的意見。
此刻,王軌見幾人都將目光看向自己,連忙拱手道:“陛下,安化公與中大夫之言,臣深以為然!”
“太子今年已滿十二,明年便要大婚,然護賊卻仍把持朝政,不肯還政於陛下,此狼子野心,世人皆知。陛下已韜光養晦十一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有了王軌三人的承諾,宇文邕心下大定。
因為他們並不僅僅隻是三個人,而是代表了三個家族,三股勢力。
宇文孝伯所代表的宇文家族遠支,在北、西魏和北周時期,一直都擁有著極大的勢力和影響。
宇文孝伯的父親宇文深和伯父宇文測,在北魏時期的地位,遠遠高於宇文泰。
而且在西魏時,兄弟倆更是宇文泰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
宇文孝伯作為宇文測、宇文深一係的代表人物,所代表的力量,自然是不容人低估。
宇文舉的背景和宇文孝伯類似。
他的父祖在北魏時期的地位,也要遠遠高於宇文泰。
而且他的父親也是隨孝武帝進入關中的從龍老臣,後來才改投宇文泰,並一直受到宇文泰的重用。
宇文舉的父親宇文顯和去世時,宇文泰撫棺痛哭,感動左右。
由此可見,宇文舉代表的這一係,在西魏乃至北周的地位,都不遜於宇文孝伯家。
而出身太原“齇王”王氏的王軌,其家族在軍、政上的力量或許比不上宇文家,但他們在民間的影響,卻遠遠超過了兩家之和。
有了他們三家的支持,宇文邕的誅護計劃便再無破綻,四人又密議半個時辰,將所有細節都敲定之後,方才各自回去,分頭行事。
……………………
次日一早,宇文護便和徐陵簽定了和約。
雙方各自用印並互換國書之後,這個簡單到了極致的“會盟”便告結束。
將盟約和國書小心地放入懷中,徐陵終於露出了笑容。
對他來說,能夠用這個小的代價換取周國退軍,給陳國爭取到一個喘息的機會,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外交勝利。
宇文護同樣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三月毛喜出使周國時,他開出五千萬錢、三百萬石糧的條件,毛喜都覺得難以接受,議和之事不了了之。
但現在他卻從陳國敲了一千萬石糧,足足是以前的三倍還要多。
雖然這批糧食要四年之後才能完全兌現,但宇文護一點也不擔心陳國賴賬。
失去了巴蜀、荊襄和淮南的陳國,還有什麽底氣敢賴賬不還?
“大江左右生民能得休養生息,皆是晉公之功!”徐陵毫不吝嗇地拍了一記馬屁,隨即又道:“貴我兩國現已簽定和約,晉公是否可令大軍撤回?”
“不急。”宇文護見徐陵心急,心裏更加得意,他咧著一張大嘴笑道:“徐公,陳主還沒有在盟約上用印呢。”
正常來講,兩國會盟,若國君不至,也要將盟約送回國中用印才能生效,但如今陳國危在旦夕,這一來一回,再加上往沌口下令撤軍,最快也要一兩個月,這讓徐陵心中如何能不著急?
但宇文護所說也是在理,國君沒有用印,誰知道這份盟約他日後會不會認賬?
所以,徐陵隻能抹下麵皮來低頭求人。
“晉公,仆即日便派快馬將盟約送回國中用印,撤軍之事,還請勿要拖延。”
徐陵作了一揖,懇切地道:“晉公早日撤軍,我國便可早日平定賊寇,也好早日將糧食償還給貴國啊。”
“此事還需稟明皇帝。徐公放心,我會向皇帝言明其中利害,數萬大軍多留一日,也要消耗數千石糧食呢。”
送走了軟磨硬泡的徐陵,誌得意滿的宇文護便拿著國書和盟約進了皇宮。
宇文邕在文安殿接見了他,看完盟約之後後,便將其放到一旁,笑道:“晉公勞苦功高,實乃國之庭柱,朕有晉公,便可高枕無憂矣。”
“有了這一千萬石糧食,我便可再對齊國用兵,將斛律老賊遠逐千裏!”
沒了外人在,宇文護的語氣也沒了多少恭敬,但宇文邕卻根本就不在意:“對齊用兵之事,晉公自行決斷即可。”
稍頓得一頓,他又換了一個稱呼,親熱地道:“兄長,今日我還有一事相求。”
宇文護撫須道:“何事?”
“太後春秋已高,卻仍好飲酒,我雖然屢次勸說她少飲,但她卻從不聽從,兄長今日入朝,希望你能去再向她勸說。”
說罷,他拿出一本《酒誥》(周公命令康叔在衛國宣布戒酒的告誡之辭),遞給宇文護道:“兄長可以用這個來勸說太後。”
宇文護信以為真,接過《酒誥》便隨宇文邕去了太後所居的含仁殿。
進殿之後,兄弟二人向叱奴太後行禮畢,太後賜宇文護坐,而宇文邕則隻有侍立身後。
這並非今日才有之事,宇文邕每次在宮中見宇文護時,都是行兄弟之禮,在含仁殿中,也隻有宇文護才有賜坐的殊榮,連皇帝也隻有垂手侍立。
說得片刻之後,宇文護便掏出《酒誥》,按方才宇文邕所說,向太後頌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