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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傀儡皇帝

  皇帝已經二十八歲,連太子都十一歲了,宇文護還有什麽理由把持朝政大權而不還政於帝?


  篡位自立?


  逼迫西魏皇帝拓跋廓禪位於宇文覺,五年之內,連弑三個皇帝,所立三個新帝宇文覺、宇文毓、宇文邕都是他的從弟,宇文泰的兒子。


  宇文護不是周公,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周公,之所以沒有自己坐上皇位,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從表麵上看,宇文護統左右十二軍,將軍政大權盡握於手,無論大事小事,都是自行決斷之後再上報皇帝,可謂是風光無兩。


  但事實上,忠於宇文泰的八柱國力量一直都存在,並嚴重製約著他的權勢。


  西魏八柱國之中,位居首位的宇文泰地位超然,元欣為宗室大臣,隻是因地位尊崇而掛名,實際上是為六柱國。


  這六位柱國和麾下十二大將軍,在西魏時便共同構築了一個強大的政治軍事集團與貴族門閥集團,是當時西魏當之無愧的核心力量。


  這個集團,就是後世曆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所稱的關隴集團。


  這個時候,六柱國大多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們的後輩卻仍然忠於皇室,並掌控著六柱國一係的強大力量,宇文護若行篡位之舉,首先就得麵對他們的發難。


  雖然已經位居百官之首的大塚宰,但宇文護仍然沒有把握能夠對付得了這些人。


  他已經忍耐了十多年,再多幾年也不是不能忍受,況且,現在的皇帝對他也還尊崇,並沒有從他手中奪回權利的跡象。


  想到這兒,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崔大夫,你讓人去大宗伯府走一趟,就說陛下準允陳使入宮晉見。”


  既然不能立即篡位,就別讓皇帝心中再起什麽隔閡,況且,最終如何議和,還得他說了才算。


  但崔士禮卻一下發了急:“大塚宰,若是徐老賊入宮見了陛下,從中挑撥,怕是又生事端……”


  “崔大夫不必多言。”


  宇文護擺了擺手:“我扶佐皇帝登位至今已逾十載,他是個什麽性子,我比你更清楚。”


  “更何況周、陳如今正在交戰,敵國使者行挑撥離間之計,皇帝又豈能不知?又怎會放在心上?”


  宇文邕從不插手政事,對宇文護這位從兄也極其尊崇,崔士禮想了想,也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慮,於是拱手應喏,自安排人去向春官府傳令。


  有了宇文護的準允,晉見之事自然非常順利,次日午時過後,周主宇文邕便在重信殿內接見了徐陵。


  一番繁瑣的儀式之後,徐陵便在大殿之上,拱手作揖對宇文邕道:


  “外臣奉我皇詔令出使貴國,欲與貴國罷戰議和,簽定互不侵擾之盟約,外臣懇請陛下,以天下萬民為念,止息幹戈,重結友盟。”


  “朕自然是以天下萬民百姓為重的……”


  宇文邕看了一眼下首不遠處垂手而立的宇文護,隨即便向他問道:“晉公,你看這兩國罷戰議和之事,應當如何?”


  宇文護拱手道:“陛下,陳、周兩國之間,並無深仇大怨,罷戰言和也無不可,然而我軍勞師遠征,若就此無功而返,臣下隻恐將士因此生怨。”


  “晉公之名威震南北,今日得見,實感幸甚!”


  徐陵轉過頭來,正色說道:“外臣出使之前,我皇特命外臣向晉公獻上吳地上好美錦十匹,以表敬意。”


  說罷,他又向宇文護作了一個深揖,神色之間更顯恭謹。


  果然被崔士禮言中,這老匹夫還真在眾目睽睽之下行此挑撥離間之舉,宇文護心裏暗罵了一聲,又轉頭看了宇文邕一眼,反口問道:


  “徐公,難道陳主對我皇就沒有敬意?”


  徐陵笑道:“早聞陛下與晉公君臣一體,又份屬兄弟,我皇敬晉公,與敬陛下並無區別,當然,陛下這兒,外臣也有禮物獻上,南海珍珠、越窖青瓷,以供陛下賞玩。”


  若說剛才所言還有些含糊,那現在可就是明目張膽的挑撥,而且還是在殿內如此多人的情況下。


  頓時,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這就是徐陵想要的效果,他說這番話,就是要讓越多人知道越好。


  哪怕宇文邕和宇文護原本君臣相知,這番話也能讓他二人之間心生嫌隙。


  殿中的安靜隻持續了片刻,便聽宇文邕笑道:“貴使說得不錯,朕與晉公份屬兄弟,本就同根同源,敬朕則如敬晉公,反之,敬晉公則如敬朕,確實並無多大區別。”


  宇文護連忙深揖道:“多謝陛下!”


  無論人前人後,宇文邕對宇文護的尊敬都不曾少,就是在詔書之中,凡有提及宇文邕之處,都用“大塚宰晉國公”的稱呼來代替,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他表現得更為客氣。


  “晉公任當元輔,勉效忠勤,誠信素孚,朕能得晉公相助,幸甚!”


  宇文護謙遜道:“都是臣下份內之事,不敢當陛下如此誇獎。”


  宇文邕又勉勵了他兩句,最後才道:“朕有些乏了,陳、周兩國罷戰之事,就由晉公定奪即可。”


  說罷,便在兩名內侍的攙扶下出了重信殿。


  眾大臣連忙躬身相送,等不見了宇文邕的身影之後,宇文護才皮笑肉不笑地對徐陵說道:“徐公,你這離間之計,恐怕是不能得逞了。”


  “外臣句句肺腑之言。”


  徐陵麵色如常地一拱手:“方才外臣所請罷戰之事,不知晉公作何想法?”


  “剛才陛下在的時候,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要罷戰議和可以,但貴國必須拿出誠意來。”


  宇文護一邊說,一邊抬腳就往殿外走,徐陵連忙皮緊走兩步跟上,問道:“不知晉公說的‘誠意’是?”


  “此次我從襄州、江陵等地調集人馬東下,耗費錢糧數以萬萬計,貴國若不補償一二,將士們如何肯輕易撤回?”


  難道是我請你等賊子東下寇掠?徐陵心下惱怒,但臉上卻仍然淡淡笑道:“晉公此言差矣!”


  “貴軍東下,我軍西進,雙方所耗錢糧都不少,而且再如此對峙下去,對貴我兩國都是有害無益。”


  “我耗得起!”


  宇文護突然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道:“即便再於沌口駐上一年,我國無非就是消耗些錢糧,但貴國可就不隻是錢糧的問題了。”


  “我聽說韓氏如今不但攻占了吳地,還在雲陽瀆一舉覆滅了貴國十萬中軍,隻怕用不了多久,韓氏便會揮兵西進,貴國處境……實在是令人憂慮啊。”


  驟聞此言,徐陵便如被人當頭擊了一棍,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從建康出發時,朝廷大軍還未開拔,如今不過半月有餘,數萬大軍便告覆沒了?

  “徐公!”


  徐陵抬起頭來,卻聽宇文護又道:


  “韓氏以前籍籍無名,一朝起兵便席卷江東,但我看來,此等豪強起事,便如無源之水,勢不可久,隻要貴國駐於江南之十萬中軍回師東伐,剿滅韓氏便是易如反掌。”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陵也不再遮掩,他略作沉吟,說道:“大塚宰運籌帷幄,足不出長安,卻盡知天下之事,徐某實在是佩服。”


  “眼下形勢,我國固然是內外交困,然而貴國也非無憂!”


  “我聽聞齊國並州刺史斛律光駐大軍於洛水,欲圖西伐,貴國兩線用兵,又豈能左右逢源?”


  周國與齊國之間恩怨頗深,自高洋篡魏自立,宇文泰東伐以來,兩國之間便是小戰不斷,數萬人馬參與的大戰也是過一兩年就要打上幾場。


  北周保定二年(562年)九月,柱國大將軍、楊堅之父楊忠率部與突厥聯合伐齊,迅速攻占了齊國二十多座城池,但最終攻打晉陽受挫,無功而返。


  保定四年(564年)十二月,周軍再次出兵大舉東征,宇文護出兵洛陽,楊忠出兵沃野,卻在洛陽邙山被斛律光率五萬馬軍打得大敗而歸。


  天和五年(570年),周軍又一次大舉東征齊國並圍困洛陽,又一次被斛律光打得大敗,死傷及俘虜上萬,丟棄糧草輜重更是不計其數。


  經此幾役,周國十多年委積盡皆糜散,國力大衰,而齊國名將斛律光卻駐重兵於洛水,對周國虎視眈眈。


  宇文護被徐陵揭穿了底細,卻也不惱,隻是冷笑道:“那我等且看看,到底誰能撐得下去!”


  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徐陵不由得苦笑道:“晉公,鶴蚌相爭,漁翁獲利,貴我兩國於江上對峙,誰都得不了好處,獲利的隻能是韓賊與齊國。”


  “貴國若與我國罷戰言和,重修舊好,便可騰出手來一心東伐,而我國也可全力剿賊,此乃兩全其美之事,晉公為何執迷不悟?”


  宇文護強道:“齊國能得我什麽好處?斛律老賊駐軍於洛水,可他可敢越洛水一步?我國又能有何損失?”


  “晉公,人馬土地不失,但也要損失錢糧啊!”


  宇文護的目的正是要從陳國敲詐些錢糧來貼補國用,哪會輕易鬆口言和,徐陵再三勸說,他卻隻是不允。


  徐陵無奈之下,隻得自揭老底道:“若能拿得出錢糧來,貼補一些也是無妨,奈何吳地被韓賊所占,沒了來處,又如何拿得出來?”


  “要不,將武州讓與貴國如何?”


  誰知宇文護根本就看不上武州:“蠻夷之地,我要來又有何用?若貴國肯割讓湘州,那馬上就可以簽定和約。”


  “不可能!”徐陵毫不猶豫地拒絕。


  他完全能夠預計得到,隻要自己將湘州割讓給周國,日後陳國無論誰勝誰敗,他都隻有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湘州占據長江上流之勢,北控荊襄,南控廣交,若失湘州,後果不堪設想。


  而湘州之於南朝的重要性,不僅是因為它是建康西線之屏障,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湘州是南朝各種戰爭物資的重要產地。


  時下陳國水軍戰艦,便大多出自湘州。


  此外,湘州還是南朝糧食來源地之一。


  南朝糧食的來源,最大非吳地莫屬,此外便是江州和湘州。


  前歲華皎叛亂,欲獻湘州歸降周國,周國因此不惜發數萬大軍接應,湘州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宇文護知道陳國如今的局麵,也知道徐陵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但今日他既有求於己,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在對方身上啃下一塊肉來。


  “錢糧沒有,地不肯割,那我再提最後一個條件,若徐公還是不允,那就讓將士們在江上繼續耗著。”


  徐陵連忙道:“晉公且說來聽聽,若能辦到,仆自無不允之理。”


  “貴國如今困頓,但若是平定韓氏將吳地奪回,錢糧自然就不在話下,若徐公能應允到時輸我千萬石糧,我便與貴國罷戰言和。”


  徐陵聞言,不免又在心中一頓咒罵。


  這開價也實在是太狠了些。


  要知道即使是在豐年,整個吳地的田稅,也不過才一千多萬石糧食而已。


  宇文老賊一開口,就要去了吳地將近一年的田稅。


  但這個條件卻又讓他欲拒不能。


  若能渡過此次難關,便是付出再多,想必皇帝也不會怪罪,若是不能,就算欠下兩千萬石糧食的債務,也隻不過是一張白條。


  難道韓賊得了天下,還會承認前朝所簽的和約?


  徐陵心裏已經同意了這個條件,但他還是沉吟了好一會,方才回道:“一千萬石糧可以給你,但要分十年還清,每年一百萬石。”


  “不行!”


  宇文護還等著陳國給了這批糧食,便要再次向齊國用兵,他哪兒等得了十年之久?

  “貴國一年賦稅,便足抵萬萬石糧食,我隻取十成之一,又有何為難之處?”


  徐陵苦笑道:“晉公實在是高看了,我國一年賦稅全部加在一起也沒有萬萬石糧,更何況還要負擔百官俸祿、將士餉錢等等各項支出,一年頂多能拿得出兩百萬石糧出來。”


  一年兩百萬石,也要五年才能付清,而宇文護的底線是三年。


  在他看來,韓端能夠占據淮南,攻取吳地,都是趁虛而入的取巧行為,若真比戰鬥力,韓氏肯定不是陳國中軍的對手。


  最多一年,陳國就能收回吳地,再三年將一千萬石糧食付清,那時他就可以再次向齊國用兵。


  趁著這四年時間,正好將國中六柱國一係的勢力清理出朝堂。


  若是能在攻伐齊國時再得兩場大勝,便能在軍中重樹威望。


  到時威權鼎盛,誅四帝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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