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噬
暮色西沉。
挨家挨戶門前的燈籠點了起來。畫憶隻覺得剛才詭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緊緊貼附著自己,伴著燈火的光亮,仿佛有兩個影子在腳邊朦朦朧朧地重疊在一起。
忽聽得由遠及近鼓樂聲此起彼伏。一隊送親隊伍停在一處偌大的庭院門口。大門內外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畫憶近前觀看,隻見喜轎內一名纖弱新人,被人攙扶下轎,頭蓋九天彩鳳蓋頭,身穿九鳳大紅喜服,分花拂柳,環佩叮當。
雖然隔著蓋頭,但隻一眼,畫憶就覺得從頭頂發根到腳趾尖處,如遭雷擊,抖若篩糠。
忽然一陣古怪的風,一下吹起了新人的蓋頭,花千骨那雙顧盼生輝的水靈靈大眼,正含羞帶怯地望向喜堂之上的另一位新人。
畫憶牙齒打著顫,艱難而不受控製地看向正疾步走向新娘子的男人。他身著團花錦繡大紅禮服,耀眼得幾乎可以刺瞎畫憶的雙眼。
他帶血的目光一寸寸從男子的腳下往上移動,看著那熟悉的修長而白晳的手指,寬闊的肩背,纖長的脖頸,以及堅毅又溫情的臉龐。
似乎有一根巨大的釘子,從畫憶的頭頂生生將他釘入地層深處,不能移動分毫。
不知多久,新人已在喜堂上準備行禮。隻見畫楚急匆匆地奔了出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叫到:“哥,你怎麽才趕回來,就差你了!”語罷,拉起他的手,直奔喜堂。
畫憶站在新人的身側,腦中一片空白,隻有眼睛偶爾地轉動,才能代表他是個活物。新人拜完天地,又向上座的笙簫默行禮,繼而互相對拜,攜手共向後堂走去。
不顧眾多賓客如蜂群般嗡嗡地恭賀之聲,他麵無表情地尾隨入內院。巨大的庭院中種滿了了大片的黃色野百合,靠近臥房不遠處,有棵婀娜的桃樹,頭戴粉色的花瓣,正在翩翩起舞。
他緊走幾步,跟在新人後麵,目光落在二人拉著的手上。
“憶兒?你這些天到哪裏去了,母親一直在等你回來,真怕你趕不上這場婚禮。”
他的嘴唇微微顫動,擠出幾個字:“對不起,讓母親擔心了。”
“沒關係。”花千骨明媚地笑著,“我與念劫已拜堂成親,今後他就是你的父親。我知道論年紀,念劫比你和楚兒還小一歲,但我們修仙之人不該被這些凡事所擾,此等小事不值一提。還望你以後多多親近父親,孝敬於他。”語畢,靈動的雙眼筆直地瞅進他的瞳孔深處,帶著一絲擔憂。
………..
“好的,母親。”
他全身上下一起轉向念劫,眼神落在腳麵,雙手施禮:“父親。”
男子輕輕嗯了一聲。
花千骨開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倚在念劫的臂膀之上。
“如此,孩兒就不打擾父親母親新婚之喜了,願父親母親花好月圓,同心永結。”畫憶又是一禮下拜,隻覺得五內俱焚,一股強大的腥氣直衝喉頭,他迅速轉身,拚命屏住呼吸,強行吞咽下去。
過了不知多久,畫憶又一次步入內院。他步履蹣跚地走到桃花樹下,隻聽得大紅喜字的新房之內,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女子幾聲嬌羞的推拒之聲。
不知是忘記下結界,還是自己的法力提升了,透過層層門窗紗縵,他眼前似乎閃現著那兩個纏\/綿的身影。女子晶瑩剔透的白晳肌膚,在男子的身下,粉嫩嬌柔。男子的唇舌放肆地在女子的胸前盤桓,女子不時從齒間泄露出絲絲嬌\/吟。
畫憶每個毛孔似乎都被冰凍住了,這寒冷的力量來自他身體中原本應該最火熱的地方,然而現在卻使他變成一副淒美而短暫的作品,甚至不等到春天來臨,就可能在匠人的刀斧下,變為齏粉。
不能動。我為什麽不聾了?我為什麽不瞎了?
時間前行。冰雕開始融化,他又有了知覺。他變身成了那女子,仰麵看向頭頂上那熟悉的表情,驚心動魄的美好。女子在男子的衝擊下開始不停地搖擺,畫憶覺得自己體內的熱浪一撥高過一撥,他顫抖地抓著男子的後背,感受他的劇烈撞擊和撫慰。
男子的汗水滴落在女子桃花般的粉紅臉龐上,滴落在她美麗的水潤雙眼上,也滴落在畫憶的唇上。天旋地轉。伴隨著男子的低吼和女子的尖叫攀上了頂峰,畫憶的身下一片濕漉。
眼前一片明黃,他閉上雙眼,晶瑩的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落,鋪天蓋地的疼痛猶如萬蟻噬骨,讓他瞬間陷入黑暗之中。
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畫憶被劇痛折磨得不得不清醒過來。
他驟然想到異朽閣。
“你若執意要做這件事,我須此刻就將密術施於你體內,待你們二人其一破去純陽之身時,這術便會化作蠱蟲,吸食你心脈之血和精元骨髓,你將日日夜夜承受噬骨鑽心之痛。”
萬蟲鑽心,痛苦如此真切,他無處遁逃。每一條扭曲在血脈之中的蟲子仿佛都在恥笑著他,印證著眼前的一切。
他拚命地抓著自己,想把扒在骨頭上,扒在關節上,扒在肉上,啃食自己肢體的蠱蟲揪下來,狠狠踩碎!但,什麽也找不到,什麽也摸不到!
畫憶勉強看向自己衣衫下擺上的濕潤滑膩,再一次閉上了眼睛。身體似乎在慢慢溶化,變成這個春天裏的一撥泥土,散發著野地裏一朵小百合的最後的香氣,去嗬護那棵正笑得燦爛的桃樹。
突然,開門聲起。男子披散著淩亂的黑發,雪白的衣衫半敞,快步向廚房走去。須臾之間,手捧著一盒精致的糕點,又疾步向臥室走來。
盡管沒有太陽,但他依然能夠感覺到光影勾勒出那高大的輪廓。
疼痛讓汗水象水潑似的流入眼睛,流過嘴角,流下麵頰,他牢牢控製著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卻在男子轉身即將進入臥室時,顫抖地用手抖了抖花枝,撲簌簌的桃花瓣飛旋四圍。那男子果然頓住腳步,扭回頭望向自己。
一眼萬年。
男子幽深的眼眸因情\/欲的洗滌而火熱,頸上有激\/情過後的道道抓痕,燙得畫憶頭暈目眩。
心似乎跳出身體,他感到身體一半冰冷,一半火熱,兩種感覺在體內慢慢交疊,匯合,流入脊椎,讓他整個後背僵硬一片。
眼淚在眼眶的後麵被生生咽下,那冰冷撩人的氣息壓迫著靠了過來。
“憶兒?你怎麽還在這裏?……你母親餓了,我去幫她拿些糕點。你,有何事?”
除了冰冷,還是冰冷……
從轟鳴的空白中勉強回神,憤怒,在心底一點點燒灼起來,越燒越旺,燙得他無法喘\/息,目眥盡裂。
萬蟲噬骨的劇痛,比起心裂開的疼,好似不曾存在。指尖死死摳進手掌,血痕慢慢顯現。
你,愛的不是我嗎?
“為什麽,娶她?”力量已不足以支撐再多吐露一字。
男人嘴角輕輕一彎,冰冷的手掌輕柔摩梭著他的發頂,溫柔的眼神,卻給出痛徹心扉的話語。
“你說過,你給我我所要的,而我,給你一切你所要的。現在,我兌現了我的諾言。”男子的手伸向粉紅的花瓣,“況且,我現在突然覺得,和她一起,也沒什麽不好,或許這才是正確的選擇…….”目光又溫柔地灑向臥室,“將來有一天,或許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他幹涸的嘴唇甕動了幾下,有苦澀的東西在喉間滾動,伸出的指尖在觸到他的衣角前又滑落下來。
“劫,誰在外麵?”女子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室內傳來。
“沒事,是一隻小貓。”男子笑著答到,又溫和地撫摸了一下畫憶的發頂,慢慢轉身,在漫天落花中,緩步離去。
別、走。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把這兩個字說出口了,抑或他隻是想說出口,但他已失去了這個資格。
有什麽理由怨他,恨他,這是自己的選擇,是自己一直以來執著追求的信念,滿足那個女子,成全她的一切,因為他愛她,或者他隻是以為,自己愛她,愛到可以奉獻自己的一切給她為祭,哪怕是自己的生命,甚至是自己的愛人。
現在,終於成功了!那個女子得到了幸福,他覺得自己也應該感到幸福。
但是現在…….他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是……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屋內再一次傳來男女纏\/綿交\/合的低\/吟,看著自己濕膩冰冷的衣衫下擺,他輕輕摸摸自己的胸口,沒有心在裏麵跳動,大概已經被蠱蟲吃完了吧?
“有時候,我真想挖出你的心來看看,究竟是什麽做的?”
無數冰冷的液體從眼窩落到手上,胸前。他俯身拾起一朵小小的野百合,輕柔地從自己的額頭,滑到眼睛,再滑到下頜,喉結,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無聲無息地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淚水四濺,他笑自己明明是個被蟲子吃剩下的,沒有心、沒有肉、沒有骨的人,卻為何感到一種叫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笑自己明明應該是幸福的,卻再也不能苟活一刻。
他要剖開看一下,看看自己胸腔裏到底是什麽情況,要看看這疼痛從何而來,他要找回自己的心,找回自己的肉,找回自己的骨,他要幸福起來。
藍光閃耀,星淵在手,他緊握劍刃,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