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霍桑凝第一章 辛苦可期
衛嘉元年,某個悶熱的夏夜。
窗頁半開,黑暗裏隱約有把扇子在偶爾無聲的搖動。扇子的主人闔眸坐在桌邊,長發鬆鬆挽起,木簪不豔,讓她更加輕易的融入了墨色。
勾勒扇麵的某根金色絲線在晃動中顯了形,奈何不過一閃而過,照不亮女子的臉,也透不出她的情緒。
不知又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些許響動。女子撇開團扇,在黑暗中分外熟練的點上燭火,再轉首,一道人影就推門進了來。
男人沒多意外房中有人,揮袖將門掩上,神態間終是有了些微放鬆。
他緩步到桌邊坐下,原本被黑暗籠罩的桌麵如今被燭光照亮,視線無波,一麵執碗就飲,一邊將自己的手腕遞到早已準備好的腕枕上。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其間的互動卻並無停頓。
片刻後,女子從男人的腕上收回手,什麽也沒交代,就起身頷首行了一禮。剛準備就此告辭,男人微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有酒嗎?”
沉默半晌,女子邁步打開房門,“有。”
……
雖說男人並沒有要求女子相陪,但單隻酒杯被放上桌後,女子還是坐了下來。
男人挑眉抬眼將女子一掃,伸手自斟一杯,仰頭一飲而盡後,輕哼一聲,“怎麽?你已經不需要交差了。”
“你今晚飲的酒不少了。”
“可我還沒醉。”
女子垂眼看著男人再滿上一杯,停了停,終是開口,“醉了才睡得著?”
男人舉杯的手因言頓住,可沒過一會兒,那杯酒到底是入了腹。
女子輕輕吸了口氣,在男人執起第五杯的那刻,嗓音清涼的逼迫,“她已經辭世了。”
“.……我知道。”
“那你現在又在做什麽?”
“我不能死,難道酒都不能喝了嗎!”男人的脾氣驟起,本還捏在手中的酒杯也應聲被他砸了出去。
女子的眉動了動,視線與男人的撞上,卻沒有退讓的意思。
男人的胸膛因情緒而不斷起伏,被燭光照亮的眼瞳裏有一股狠意,可更深處的地方,還有一種不願為人所知的心殤。
而這份兒傷痛,女子是少有的知情人。
氣氛就這樣僵持了好半晌,雙方都沒再開口,而之前的表態猜測,也無人否認。
直到燭火輕爆,夜天亮起一道閃電,女子忽然抬手扣住酒壺,仰頭就著壺嘴不作接觸的飲下近半,繼而歸位起身,“喝完這些就早點休息吧。”
男人沒去看女子的背影,伸手挑開酒壺蓋兒,帶著情緒的急急將酒往口裏灌著,即使溢出,即便濕了衣襟,也執拗的不肯停下。
屋內屋外除了隱隱的滾雷再無聲響,小院的夜,終究是來了。
……
翌日晚夜,男人推開房門,連月來最熟悉的那副畫麵就又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的腳步停了停,似在衡量,可到最後,還是邁步入內,將門好好合上。
男人經過桌邊,瞥了眼桌上的藥碗,沒做停留,直接就向內去到了床榻邊。他扯開外衫拋置一旁,胡亂的踢了鞋,轉而仰倒在榻上,閉上眼,半點兒同女子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桌邊的身影始終沒動,男人的忽視仿佛根本沒引起她的不滿。
有呼吸在變沉,然女子清楚,榻上的那人不會就此陷入沉睡。
她伸指試了試藥碗的餘溫,繼而起身,行至榻邊蹲下,剛要探上男人的腕脈,對方就迅速將手抽了回去。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還賴在這兒幹什麽!”
女子順勢在腳榻上坐下,抬眸看向男人的眼,片刻後輕聲開口,“你怎麽知道我的任務已經完成?”
“她已經不在了,你再跟著我又有什麽意義?”男人霍然坐起身,在榻上盤起雙腿,依舊沒有讓女子診脈的打算。
女子側身仰頭望著男人那雙狹長的鳳眸,好一會兒,才低聲反問了一句,“所以‘燕明霍’這個名字,你是終於放下了嗎?”
明霍沉默不語,完全不想和眼前的女子討論這個問題。
男人的反應可算是在預料之中,女子沒多堅持,隻是伸出左手,一如往常,“我需要確認你的脈象。”
明霍注視著女子的眼,鳳眸不自覺的眯了眯,“你日日過來確認,好讓我沒法兒解開跟他的同命相連對嗎?”
“你認為是這樣?”
“難道不是?”
女子輕輕笑了笑,“你知道不是。”她說著頓了頓,“國喪禮至今你有過多少次心絞,而這其中,又有多少次是你被動承受?”
話不必說得太透,何況這也不是女子此行的目的。見男人不再開口,她將手再度伸出,“你累了,讓我看完,就都能早點歇息。”
明霍沒有動,片刻後有些疲憊的捏了捏眉心,“為了保住我的命,你們還真的煞費苦心。”
女子對這句話不置可否,依舊伸著右手,靜候男人將手腕主動送上來。
明霍深吸口氣,緩緩吐出後,指尖微微動了動。他抬眸看向回身的女子,到底是問了一句,“什麽時候你才會離開?”
“至少我不會害你。”那麽什麽時候,你又何必如此在意。
“所以你還是盟友了?”明霍輕聲笑了笑,靠上床欄,用手遮住自己的眼,“桑凝,她不是你的主子,我又怎麽相信你絕不會害我?”
“那我又有什麽理由一定要害你?”
桑凝撐身從腳榻上起來,考慮片刻,還是在床沿處落了座,“你與我無怨無仇,他亦與我無恩無賞。我的確沒必要幫你,可要做相反的事,你能給我個理由嗎?”
女子無聲的笑笑,第三次抬了抬手,而這一回,男人終於配合。
脈象沒有紕漏,桑凝的診斷自然也很快結束。
明霍弓腿繼續坐在床邊,他沒有睡意,女子的走動就顯得越發牽絆心神。
燭光下的鳳眸略轉,明霍看著立在桌邊的背影,嗓音如沉水,“那東西我喝了這麽久,究竟有什麽用?”
桑凝端起已然涼透的藥碗,轉身間答道,“等你不用喝了,我自是不會多浪費藥材。”
“需要多久?”
“不會太久了。”
“然後你就離開?”
桑凝這次沒有馬上接話,要向屋外走去的腳步略頓,回身,繼而開口,“你想要一個怎樣的答案?”
明霍別開眼,並不直麵女子的目光。
她的話提醒了他,自己其實,是有些怕被“拋棄”的吧?
兒時被母親拋棄,後來愛上她,她卻選了他。
母親對父親絕望,將他當作工具,虛情假意的說是為了他好。而她……她,明霍低低笑笑,她至少,給了他一個可期的未來,隻是他自己執意的將它過得辛苦。
未得回應,桑凝再度啟步。身後,男人的聲音悠淡入耳,“我已經接觸上方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