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影逝情還
品銘和憐兒一路跟著語兮疾步返回桐鷲宮。剛跨入宮門,品銘就回身揮退了其餘宮人,轉步來到憐兒身側,眼眸示意前方駐足廊前的語兮,卻隻在對方眼中看出名為困惑的情緒。
品銘皺了皺眉,倒不是猜不出語兮是因為撞見祁軒和別的女人在一起而有所不悅,但以他對語兮的了解,她從來都不是個善妒爭寵之人。
還在王府的時候語兮雖對查芝箬較為疏離,可不管是之後被祁軒收作義妹的染霜,還是她有孕之時嫁入王府的顏吟,她素來都能和氣以待,甚至是發展成如今相交頗好的姐妹朋友。
為什麽單單就那個孟家出身的貴人,語兮始終與她不對盤呢?
頭回在儲秀殿外遇見就要處置那貴人的婢女,即便是因為看不過她為難鍾鳴,也是極少數能讓語兮用身份鎮壓旁人的情況。
後來出入儲秀殿,再到萬壽節的壽禮,前前後後,語兮沒跟“宿敵”查芝箬交手,反倒是和那孟貴人多次交鋒。
總覺得像是有意針對她一般。
品銘猶自思考著其中的細節,視線裏憐兒已走近語兮,大約是建議她回殿休息,但似乎被拒絕了。
其實今日宮道裏的一幕並無出格之處。嬪妃和皇帝拉拉扯扯,左不過邀寵或求情,毫無荒唐不雅之嫌,頂多就是有些逾矩不懂禮數。
可就是這種明明應該是很合理的接觸,竟讓語兮幾乎“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
品銘有些意外自己會用這個詞定義方才語兮的離開。明明她還有過直麵,還曾行過禮,為何他卻會想到這個詞兒?
“娘娘,小殿下她……”
“嫣兒不會有事的。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陷入沉思的品銘一時沒抓住當下兩人對話的起點,不自覺走近幾步傾聽,就見語兮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隻是一晚,你就讓我休息下吧。”
近前的憐兒察覺語兮緊蹙著眉心,還要再勸的話也再說不出口。略略欠了欠身,瞥了眼品銘,轉身繞去屬於陌嫣的房間,伸手推門而入。
品銘迅速整理著方才短短幾句的信息,意外語兮會將陌嫣推去別宮留宿之餘,緊步隨至她身後,憂色道,“娘娘可還要請謝院正過來瞧瞧?”
語兮沒理會,直直朝自己所居的主殿走去,臨到門前,耳聽品銘的腳步也立即停下,歎了口氣,“勞你傳話,讓他給我準備藥膳吧。我眼下沒什麽胃口。”
“是,奴才這就去安排。”品銘躬身在階前應下,抬眸預備待語兮入內後再離開,就見女子的手扣在微張的殿門上,日頭下有些蒼白得透明,莫名心頭一跳。
“還有.……”語兮側身回望幾步之遙的品銘,“別放任何人進來。”
……
是夜,語兮終究有些擔心陌嫣在顏吟那兒會不會睡不慣,遣了憐兒挑揀些陌嫣愛玩的小物件帶上,過去瞧瞧,若真鬧騰得厲害,還是將孩子領回來才好。
憐兒猜想語兮已然冷靜下來,到底是心疼自己孩子,聞言也不多問,招了幾個宮人帶了東西便告辭離開了桐鷲宮。
語兮自儲秀宮回來便窩在殿裏,午膳用得晚,連帶著晚膳也延了遲。這會兒將入亥時,胃裏有些撐得難受,想來要等憐兒消息,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去睡,便扯了披風裹著,在院中散步。
桐鷲宮的宮門一直敞著,品銘雖得令不讓任何人入宮,但其實一日下來,也並沒有人出現在宮門之外。
品銘大抵猜到語兮是想回避誰,他無從規勸,隻得做好準備強勢回絕。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個在語兮轉身後曾跨步追來的男人,最終並未現身。甚至連鍾鳴,都沒有出現。
品銘不知道語兮最後是心裏鬆了口氣還是如何,隻是自她入殿時心底隱隱生出的異樣,仿佛到此刻還未盡消。
沿著院中逆時針緩緩繞圈的語兮攏了攏披風,她專門挑了件裏襯帶絨的,為防行走間被風撩開,還用手指微微勾住卷邊。
視線隨著腳步慢慢移動,某一瞬間稍稍頓了頓,然後她側首揚聲,“品銘,去禦醫院看看院正可在當值。勞他開副消食的湯劑,我這會兒腸胃有些不舒服。”
品銘聞言上前,皺眉看著語兮,“娘娘,憐兒和燕玲都不在,不如奴才叫個得力的去辦吧?”
語兮笑著搖了搖頭,“你不在,莠兒還在呢。我這兒沒什麽好伺候的,你快去快回,我也能睡個安穩覺。”
品銘抬眸掃了一眼靜悄悄的宮宇梁簷,沒瞥見人,但也知弦月並不方便長期現身。
斟酌再三,又見語兮披風下小腹的位置確實有手不斷把揉的跡象,品銘終究是後退一步,躬身提了宮燈,轉出桐鷲宮。
待品銘的腳步聲走遠,語兮仰首望了望天色,眼眸滑過剛剛品銘溜過的那一圈,輕輕一笑,低聲開口,“如此深夜造訪,何不現身一會?”
桐鷲宮外,語兮話音落下後不久,一道身影緩緩出現,進而成為今日桐鷲宮唯一的訪客。
……
儲秀殿內,男人倚靠在內殿的窗棱邊,望著窗外鳳尾竹根剛剛有些冒頭的春筍尖,一遍遍在心裏描繪今日見到語兮時她的模樣。
她是意外的,帶著驚詫和些許感傷,有些愣愣的看著他和心漪所在的方向。她眼眸裏的情緒那一瞬間他分辨得不夠真切,因為那一刻的自己也完全沒料到會突兀的遇上她。
她有太久消失在他的視野裏,由於上次的不歡而散,他更是多日都沒讓暗衛再稟報關於她的消息。
他單方麵的想利用心漪和流言讓她繼續不得已的知道自己,然而在麵對她連日來的漠不關心後,他開始覺得,那句“再也回不去”,確確實實是真的。
他的日常,他的情感,仿佛都再和她沒有關係。她不像滾浪的潮水,並非洶湧的江河,偏離跳躍的溪流,卻化作了一汪不見源頭不曉分支的深潭湖邸。
完全喪失有跡可循的外表,讓他始終得不到回應,不確定她的劃界歸於何處。
祁軒自認是個極具吸引力的男人,更枉論他一國之主的身份。說誇張點,他勾勾手指就會有這樣那樣的女子蜂擁而至,怎麽一遇上她,這幅皮囊,這般地位,就不起作用了?
眼眸凝視一處太久,幹涸得有些不適,祁軒隻好閉眸緩上一緩。可一閉上眼,語兮最後欠身抬眸的那個微笑,就怎麽也揮之不去。
祁軒不知道那個微笑是什麽意思。他沒法兒篤定她彼時是顧及場合還是出於某種目的的有意流露。他當時隻覺得心口猛的一沉,帶著刺痛感,是和想起明霍時完全不同的感覺。
想不通的無力感讓祁軒忍不住搖了搖頭,他抬手就欲捏住眉心,微張的眼眸瞥見自己右手的指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青石板上一閃而逝的痕跡。
他原本直接就要跨過追上的,可眼眸不自覺的下掃一眼,那記近看才能發現的痕跡就阻撓了他一點點的腳步。
祁軒其實隻打算蹲身查看後就離開,但那印記觸手太過冰冷,讓他最終無法忽視。
明明是同一塊青石板,明明都沐浴在陽光下,不過一毫之差,怎會有對比如此明顯的可能?
幾乎就在下一刻,他無師自通的知曉了答案。
不是意外,不是什麽詭異的現象,隻是她方才轉身時,落下的一顆淚珠罷了。
那稍垂的被他忽略的眼梢,那正逐漸消失的水印,那狠狠的從高空墜下的飛濺。
帶著薄繭的手指無意識的摸索上自己的唇瓣,先前被她咬破的傷口早已恢複,偏偏此刻碰上去,還留有些虛幻的痛感,以及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氣。
浮紗紫裙,黛眉朱唇,僅僅隻是閉眼想象,也知道她精心打扮後,若真心笑起來,該是多麽的傾國傾城。
內殿裏飄出一道極輕的歎息之聲,男人撐著手臂立直身子,轉腕拉回窗頁,猛的殿門大敞和急促的腳步聲就讓他心頭掠過一絲尚不明晰的浮動。
鍾鳴快步衝入內殿,甚至沒來及點亮一支紅燭,便朝迅速確定了方位的祁軒說道,“皇上,不好了!桐鷲宮.……走水了!”
……
衝天的火光,像是要將黑夜徹底照亮一般瘋狂肆意的燃燒著。
靠得越近,呼天搶地的喊叫聲就越發清晰。慌亂的禁軍和不知都歸屬於何處的宮人正在匆忙紊亂的試圖救火,可那大火就像是怪誕傳說裏的妖怪一樣,囂張的嗤笑著眾人的徒勞。
各種盛水的器皿源源不斷的往裏潑去,水槍一刻不停,卻始終收效甚微。
整個桐鷲宮的殿宇都發出木料被燃燒抽盡水分後的劈啪聲,濃煙嗆人,焦糊味愈顯嚴重。
太多人對這一幕猝不及防,早該沉睡的紫金宮此刻再無倦意。
一個兩個被驚動的主子趕來查看幫襯,奈何火勢大得難以收拾,仿佛任何舉動在此刻來說都毫無意義。
有人在撕心的叫喊,有人想掙脫束縛衝進火海。然而就如嘲笑一般,桐鷲宮最先起勢的主殿發出一聲巨大的脆響,緊接著,便在所有人麵前轟然倒塌。
一路過來不知有多少人要阻攔自己的去路,祁軒差點兒就控製不住拂袖的力道,將那些擋路者像垃圾一樣扔出去。
他聽不見其他聲音,從鍾鳴說桐鷲宮出事之後,他滿心滿眼盼的都是她一切安好。
這是藏在心底最真實的反應,無關誤會,拋卻所有,唯念她一人顰笑如初。
而那雙最後見過她微笑的眼眸,親眼見證他親手賜給她的寢宮化為烏有。
……
衛嘉元年,五月二十。
普通的一日,普通的夜晚,然而這一日,終究舉國難忘。
桐鷲宮走水,華宇傾覆。
原本一座宮殿的消亡對擁有諸多宮苑的紫金宮來說不值一提,可那位風華絕代榮寵尤盛的梅嬪娘娘,也在這一夜香消玉殞了。
該怎麽形容這個消息帶給人的感覺呢?
震驚,惋惜,遺憾,傷慟。
整個桐鷲宮主殿都被燒了個幹淨,等到終於可派人進入搜救時,已再難見佳人舊影。
睡夢之中突遭橫禍,一代才豔佳人得此結局,此生是福是禍?
世說,衛嘉帝為了這位寵妃罷朝三日,不聽任何人勸阻,在那座空了的殿宇前枯坐三日,直到太後出麵將他領回了宮。
很快,新朝最大的喪儀隨之展開。梅嬪被追封為孝賢仁皇後,以皇後之尊葬於皇陵後位。
名動傾國的遺世佳人,就此隕落在所有人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