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同源欺騙
卿梧自從祁軒登基後,除卻最開始留在宮中方便照料尚在昏迷的語兮外,之後隨她醒來,他便住進了如默的小院。
避開繁華的小巷院落,不算艱苦,剛剛好還有幾幢屋設,恰好符合如默依靠俸祿過活的普通禦醫身份。
而如今,自然已不那麽普通了。
卿梧今日並沒有計劃要入宮探望。雖是清明,可宮中一向不允私設靈堂祭奠,縱使語兮現在其實並未失憶,也不可能在這日向柴氏祖輩燒香拜祭。
如默每日需入宮當值,卿梧閑於家中,卻也不無聊。他與如默本就有師徒之誼,當年如默雖拜他為師,但年紀到底相差不大,相處起來,更似好友兄弟。
後來如默有心跟隨於慕容淵,作為師父,他也隻是交代了一句“你自己想好”。接下來的種種,冥冥中像是注定,唯有緣分可以解釋。
卿梧一直知道語兮的存在,但這個存在僅限於有這個人,他始終不知名姓,亦不知他或她身處何處。
父親當初的交代給他講述了一個淒美的故事,而後麵的事兒,隻是淡淡一句,“我舒家若能永不參與,對她來說才最好。”
卿梧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理清父親說的那個人是誰,直到那封純白無瑕沒有半點修飾的信箋送到他山中的小居,他原本平靜的心海就被這小小的一粒石子打亂了。
他很快安排好所有的事,醫館的生意,與阿淵的道別。然後他帶上桑凝,一路直奔衛京,尋找他終於確定的,他要奉獻一生來看護的妹妹。
坐在院中挑揀藥材的卿梧忽而心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可他還沒抓住,就聽一向安靜的院門被人輕輕叩響。
卿梧轉首看去,頓了片刻,還是將膝頭的簸箕移開,起身拍了拍衣擺,徑直去開門。
門外的男人他並不識得,但僅僅一對視,他就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麒國安排在衛京的眼線不算多,而如默作為其中最靠近皇族的一個,一應作息排班卻是基本透明的。
眼下的時辰,小院中留下的人隻會是沒有外出需要的卿梧,此人挑這個時間過來,所為目標已然明顯。
沒有交流,卿梧接過了那人手中的紙卷。稍一頷首,對方便無言轉身,消失在街頭巷尾。
卿梧掩上院門,一步步走回院中的石桌,手中紙卷捋開,瞳仁立即收縮。再不管那些還未處理完畢的藥材,他匆忙鎖上院門,拽過門前駿馬,急急朝宮城趕去。
如默的留言很簡短,三個字,壽康宮。
向來穩重的如默不會隨意傳信,既然動用了麒國暗線,事態定然緊急。
衛朝內政於如默來說還可算重要,但卿梧的立場卻一向隻關乎語兮。而紙卷是有意要送到他手上的,那麽這條信息的指向,必定涉及到她。
有皇帝的旨意在先,卿梧入宮的手續本就不複雜。不過略作停留讓禁軍看清了他的臉和身上攜帶的腰牌,卿梧便直接縱馬入宮,分毫不管這不合規則的後果。
而當他趕至壽康宮所在的這條宮道,看到的就是男人正欲反剪女子的手。關心則亂,比起探究他此為的緣由,卿梧的第一反應就是讓語兮離開他的桎梏。
卿梧的身手素不外露,但一旦表現出來,絕不是暗衛弦月甚至鍾鳴可以趕上的。
他很快逼近了在他眼中正強迫語兮的男人,可在短暫的交手之後,女子輕輕淺淺一句話,讓他立刻察覺到她心底的悲涼。
愧疚和心疼,瞬間彌漫了卿梧的整個身心,他張了張口,卻隻能喚出一聲,“秋兒。”
……
語兮淡淡看著麵前兩個同樣眉頭緊蹙一臉憂色的男人,轉首看了一眼仍舊沒有任何反應的壽康宮,視線先落回祁軒,再看向卿梧,然後抬手,將來自他們的“掌控”全部推開。
發上的簪子在方才的躲閃回避間越發搖搖欲墜,語兮索性伸手將它抽出,手指插入發中抖了抖,讓整頭青絲都得到放鬆。然後,她越過二人,一手握著發簪,當先開道。
“兮兒。”
“秋兒。”
出聲的男人們匆匆對視一眼,俱都轉身,望著女子的背影。
語兮腳步不停,目不斜視,及至走到轉角,抬首看了眼已然被安撫下來的黑風和另一匹馬駒,這才開口,“不是要談談嗎?那就把所有知情的人都叫過來,讓我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
唯一沒在初始趕到的靖承很快在暗衛的通知下入了宮。當他走入儲秀殿的前院,就立刻感覺到了其中壓抑的氣氛。
負責傳話的暗衛所知不多,隻告訴他祁軒同語兮似乎起了爭執,之後卿梧趕到,情況亦沒有好轉。
可在靖承看來,如果是他二人的私事,他們這些外人本就不該插手,更沒必要吩咐暗衛傳信。鍾鳴一直跟著祁軒,應該也是可以勸解一二的,然而如今連他也被喊進了宮,這就……
難道是關於那件事?
擰眉思索的靖承忽而精神一震,但都走到這兒了,是與不是,看看便知。
殿門打開的那個瞬間,語兮依舊盤腿偎在軟榻上的小桌之前。她的眼前放著一隻燭台,上有紅燭緩緩燃燒,躍動的燭光便印進了她此刻平靜如水的眸子裏。
卿梧就立在軟榻邊,聽見聲響,並未去看來人。弦月站得較卿梧遠些,不是他心情不如卿梧急切,而是他清楚,卿梧的武功在自己之上,若有變故,他能更快更準的護語兮周全。
包括語兮手邊那支始終沒有離手的發簪。
鍾鳴朝入內的靖承微微搖了搖頭,侍立在祁軒身後的他,也頗為為難。
眼下人已到齊,卻分明有種各自盤踞的對立之態。可除卻身為當事人的語兮和祁軒,這事兒似乎不便由他們剩下的任何一個來開口。
一時之間,隻覺越發寂靜。
祁軒也一直凝視著那邊看似發呆的語兮。她的樣貌未變,她過去的習慣,那眉眼裏淺淺的倦懶,那周身散發出的感覺,都讓他倍感熟悉。
這熟悉讓他心醉不已,甚至是意亂情迷,可他此刻卻不能擁她入懷,當真考驗他的耐心。
方才的交鋒讓他無心深想,而等待靖承的這段時間,祁軒已反應過來一件事:他的兮兒,已恢複記憶,完完全全的想起他了。
這的確是件值得他高興許久的事兒,但眼下看來,她的回歸,並不代表他們還回得去。
自己拚命要瞞下的一切,自己找到母親後便迅速覆蓋了喜悅的恐懼,都在這一刻確實的向他湧來,用最猛烈最虐心的方式。
祁軒沒工夫細究到底是失了憶的語兮對他怨懟更小,還是如今記起一切的她更加埋怨。他現在唯一知道並確定的是,這件過往,決不能成為他們形同陌路再無往來的起點。
子夜般璀璨的黑眸微微闔上,男人無聲無息的調整了呼吸,然後起身,來到語兮麵前坐下,張口,毫不猶疑,“對不起。”
男人的話音沒有絲毫遲疑,誠懇真摯,那雙眼也緊緊黏在女子身上。
如果他不是王,這句話所帶來的震撼也不會大到哪兒去,可眼見這樣一位萬人之上至尊之位的男人如此懇切的道歉,終究給在場眾人帶來了極大的意外。
然而此感雖然強烈,卻也有人無動於衷。
語兮始終隻望著眼前的那一點點燭火,忽而伸手去捉那火焰,立即就被人攔下。
躬身握上語兮手臂的卿梧抬眸掃了一眼祁軒,沒多說話,就撤手直起身來。
祁軒捏在語兮手腕的手頓了頓,但在女子移眸望來之後,到底還是鬆了手。
語兮輕輕一笑,隔著紅燭,終於開口,“替她道歉,還是替你自己?”話音稍頓,她收回的手就那麽隨意的扶在桌邊,“或者我想問一句,她知道我是誰嗎?”
祁軒聞言微抿了唇,隻是靜了片刻,他便張口回應,“她不知道。”
“嗬……”男人的答案,讓語兮冷笑出聲。她將手心裏一直壓著的發簪拾起,握入掌心,繼而支肘撐起下巴。
尖銳的簪尾有意無意般停在她光潔的頸間,而她毫不在意,隻是用餘下的右手叩響了桌麵。
這個受自己影響進而演變成也屬於她的習慣,讓祁軒的心頭微微一痛。他望著麵前不再看他的女子,手指稍稍摩挲,“你想.……”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直接打斷男人的話,就像是不想聽他多言一般。
祁軒心頭再慟,卻也沒放任不理,“柴衡下獄之前。”
“具體點。”
“就是你……”黑眸突然一閃,看向語兮的眼神也出現了變化,“就是你赴約去見他那天。”
語兮一時沒反應過來祁軒話中的那個他是誰,眸子下意識眯起,還未得出答案,就聽男人再度開口,“你假意忘了我,但他,你從來就沒忘吧?”
“燕祁軒!”敏銳察覺到異常的卿梧立即上前,盡管有些事他隻能事後探查,可這不代表他對之前的種種全然不知。
弦月眼眸四下轉動,他清楚此刻怕是無人會向他解釋,但之前對話透露出的信息,已讓他暗暗捏了一把汗。
語兮沒有失憶,她一直都在演戲?
被那隻言片語點醒的不止弦月一個,鍾鳴和靖承迅速對視一眼,幾步上前,都圍到了軟榻周圍。而其中最無明顯反應的卿梧,就顯得有些特別了。
祁軒唇角勾笑,揚眸看了眼卿梧,進而再次落回語兮,“怎麽?不敢承認嗎?”
語兮沒料到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會引發祁軒的“敵意”。她當然知道自己的假失憶瞞不了太久,何況今日的一切對她來說也是突發事件,毫無破綻的繼續隱藏,本就強人所難。
隻是她終歸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明霍這個人,終究是梗在他們之間的一根刺。
語兮抬首凝視著祁軒,像他一樣讓唇角勾起了笑,身子前傾,鼻梁幾乎緊挨上那支紅燭,“我是騙了你,可你難道就沒有嗎?我們兩個,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
說話時的語兮握簪的左手不自覺的用力,從正對她的祁軒看來,那銳利的一端也越發逼近她的咽喉。
女子的話並沒有錯,可她舉止間透出來的些許威脅意味,正不斷刺激著男人繃緊的心弦。
祁軒霍然起身,甩袖負手,胸中悶氣卻難以在短時間內消散。
望著沒有反駁自己但心緒明顯有了起伏的男人的背影,語兮垂了眸,長睫也染上近前的燭火光澤。她側過身,下榻站直,然後推開卿梧的攙扶,走到男人身後。
“.……燕郎,你有沒有那麽一瞬想過不要接她出來?有沒有一瞬間希望,我就這樣忘了一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