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對立之幕
祁軒匆忙趕回宮中,在暗衛稟告的地點見到語兮的時候,她就像一頭蓄勢待發卻又懵懂猶疑的小獸,一雙眼緊緊盯著麵前對她全無反應的壽康宮宮門,側臉輪廓透著明顯的悲戚。
女子的發髻有些淩亂,斜插的簪子也歪倒無依,長裙底擺留下些許疾行後的痕跡,整個人透出種破碎感,讓原本焦急的祁軒也不由放慢了腳步。
祭台獻禮,原就非他所衷,隻是礙於身份和責任,他才遵循規則去完成。
可當儀程進行到最重要的時刻,那點燃的黃紙從他手中落入祭台,火光燃起,他竟覺得自己的內心某處,也正被火舌灼燒一般。
他有些愣神這種感覺,然後在祭司提醒他之前,驟然拂袖轉身,躍下祭台,衝到外圍,隨意拉了匹馬駒,就直奔回城的方向。
很快,鍾鳴帶著部分暗衛追了上來,他依舊什麽都沒說,瞥了眼鍾鳴一並驅趕而至的黑風,腳下一蹬,換馬提速,一切動作就如行雲流水一般。
他不關心祭禮最後要怎樣收場,無所謂之後會收到怎樣的勸諫折子。
彼時縱馬馳騁的男人腦中唯有一個念頭,他要見她,立刻,馬上。
途中遇到那個替弦月傳話的暗衛時,祁軒的心便一沉再沉。聽到她見過查芝箬後便直奔壽康宮,壓抑的動搖讓他心急如焚。
他手下馬鞭揚長揮舞,也不管其他人追不追得上,衝過城門,衝入宮牆,直至來到壽康宮前,才勒韁躍下,絲毫不理會躁動的黑風會帶給宮道怎樣的威脅。
男人的黑眸始終落在那邊沒受到絲毫打擾的女子身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著那沒有半點兒人情味的死物,兀自掙紮困鬥。
祁軒迅速轉眸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弦月三人,他有種預感,瞞不住了。
有些事,知情者不言,不知者不問。而有些人,從來都能在無聲中發覺被掩藏的真相。
祁軒深深吸了口氣,閉眸再睜,剛要上前,就見方才一直未動的語兮忽而回身轉回宮牆邊,手抵在牆上,垂眸張口不知念叨了什麽,可神情依然沒有放鬆。
語兮雖然不願相信自己那一閃而過的念頭,可念頭既然已生,就很難再從腦中驅趕出去。
她害怕自己是唯一一個被瞞在鼓裏的,害怕自己貿然引發的與太後的衝突會讓他為難,害怕如果一切隻是查芝箬的從中作梗,她與他剛剛修複重建的相處會就此崩塌。
可一想到自己委屈求生的母親,駐守邊疆再無歸路的父親,還有烈舞的悲哀,柴家的傾覆,她就難以克製自己不去討要一個說法,不去質問一句,你當年為何要那麽做!
語兮撐在牆上的手驟然握緊,她霍然轉身,快步向宮門處走去,然後她就察覺到視線裏有一抹不算豔麗的身影轉瞬欺近。
她下意識轉眸看去,就撞進那人深邃幽黑的眼裏,緊接著,她的腳步就在意識和男人真實的拉扯下停了下來。
祁軒看著女子變化複雜的神色,心中一疼,卻沒有鬆開拉住她手臂的手。他側步橫身擋在她的視線之前,稍稍彎腰,柔聲道,“你的身子不適合在外吹風,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男人的嗓音低沉悅耳,聽得語兮隱隱心顫,更有片刻的失神。她動了動緊抿的嘴唇,也不知是想說什麽,但腦中卻突然有道撕裂的叫喊響起,別信他!
語兮忽然精神一振,她眨了眨發呆幹澀的眼眸,腳步後撤,手臂也同時開始了掙動。她能感覺到因男人執拗的不肯放手而逐漸加大在她臂上的力道,然後那聲音便叫得更肆意起來。
“兮兒,聽話,跟我回去。”祁軒抬手扣住語兮想要退後的身形,不讓她離開自己的控製範圍,更不讓她四望求援。
他知道此時其實無人會來阻撓自己,而他也必須獨自麵對她不穩的情緒。
被祁軒死死限製住的語兮抽手扶住自己的額,她沒再掙紮求得解脫,因為男人此刻的作為,都在不斷增強她心裏那不安的預感。
腦中的聲音越來越大,她蹙眉忍耐,逼自己不去開口。
然而他的氣息那麽近,他的大掌那麽緊,她忽略不了她對他的悸動,可為何他們之間,竟始終藏著這樣那樣的不安定。
“.……你放開我。”女子的聲音像是在刻意壓抑,她偏著頭,並不去看懷抱著自己的人。
祁軒不想語兮留在這裏,盡管他已不對守住秘密還存期待,但至少,他不想捅到太後那兒去。不是因為要保護身後壽康宮中的太後,而是不希望她因為過往的揭露,在宮中更難自處。
“跟我回去,我們談談。”祁軒緩緩吸了口氣,再度開口,希望語兮能聽進一二。
“談什麽?”始終扶額的語兮慢慢垂下了手,側臉上貼著她有些散開的鬢發,然後便抬首直直的看向祁軒,“談我的身世,談你娘究竟都做了什麽嗎?”
語兮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冷得嚇人。遠處的三人隻有弦月因習武聽清了她的話,頓時心下一沉,隨即身形掠動,就想趕到語兮身邊同她說些什麽。
其實弦月自己都不知道他能說些什麽,無論是說明還是勸解,他都無法兒確定要從何說起。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不等祁軒給他一個繼續還是離開的方向,語兮那轉眸望過來的眼神,就讓他生生在兩丈之外頓住了腳步。
既然有越來越多的跡象都表明了那個可能的存在,那麽比起通過其他人,語兮寧願由眼前的男人說出一切。
她看到了他聽到自己那句話時的反應,他的神色變化,他的瞳仁縮動。也許他曾決定將一切深埋心底讓她再無從知曉,也許他都沒想過一旦自己知道了,他要怎樣應對。
現如今,她“意外”的知道了,並且連她自己,都快掌控不了接下來的發展了。
祁軒怔愣失神的那麽一瞬,語兮驟然發力將他推開。可一瞬就是一瞬,身手極佳的祁軒又哪裏會讓語兮這般輕易的脫身,伸手再探,終究抓住了她的手腕。
語兮也沒有再躲,順著力道側身回望,那分明該如潭水般沉靜的黑眸,就在她眼前翻起了洶湧的浪潮。
話已出口,沒辦法再掩蓋忽略。語兮知道祁軒不會放她獨自離開,索性牽起唇角,淡淡的,淡淡的笑了。那笑容有三分淒涼,三分嘲弄,三分無奈,還有一分,深沉醉人的愛意。
語兮沒有回避來自男人的探究,她隻是慢慢將唇邊弧度放大,然後低聲詢問,“你不顧祭禮就這樣趕回來,怎麽?為了專程回來看笑話的嗎?”
祁軒看著語兮稍稍歪頭的模樣,那不含怒意的頑皮,卻讓他越發感到心緒繚亂。
男人兀自上前靠近語兮,黑眸裏的她始終追隨著他的移動,他於是緊接開口,“我是專程回來,但絕不是要看笑話。”
“為什麽不看呢?”語兮將頭歪得更厲害,眉眼微彎,仿佛蘊著滿滿的笑意,“你難道不知道,撕開結痂的傷口再撒上鹽,縱然很痛很疼,但依舊刺激非常嗎?”
“告訴我,你是有意接近我爹的嗎?在先皇暗示你迎娶我的時候,你是覺得厭煩,還是愉悅?”語兮仿佛看不到男人的蹙眉一般,心念波動,隻顧自己的喋喋不休。
“或者你也是個不知情者,眼睜睜看著柴家覆滅,因為不想自己受到牽累。你當時是不是也起過和先皇一樣的念頭,殺了我,斬斷你身上所有的汙點?”
“還有還有,在我撞見……”
“兮兒!”女子胡亂的臆測讓祁軒越聽越難受,即便知道此刻不該強求她保持冷靜,可那些誤解和不相信的質疑,都讓男人的自尊遭到嚴重打擊。
出聲打斷她的祁軒隻覺心頭浮躁不已,她可以責備他的隱瞞不告,但懷疑他的情意,甚至是不信任他,到底讓祁軒胸口憋了股氣。
語兮抬眸看著祁軒擔憂之餘又有些不太好看的神色,繼而眯眸挑眉,“不想聽?”話音未落,她的淺笑驟然消失,猛力拽住男人胸口的衣襟,嘶吼道,“那誰又來問過我想不想聽?”
祁軒心頭的燥亂突然被澆滅了許多。他看著那張不再假意淺笑的麵容,心髒再度一陣抽疼。
眼看祁軒像是被自己問住,一時沒了言語,語兮搖頭鬆開自己的手,將臉偏到一邊,“你說得對,白怡真的該死。她若早就死了,我也不會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
語兮言罷,生氣便完全從她的身體裏抽離。她沒再看祁軒,抬手試圖剝離他捏住自己手腕的手,一次不行,卻也沒放棄,始終執拗的嚐試。
祁軒凝著女子低垂的頭頂,伸手抓住她還欲再動的右手,“兮兒,兮兒!你看著我,看著我啊!”
他知道最簡單的辦法是直接強硬的把語兮帶走,不管是打暈還是點穴,他其實有很多辦法將她帶離這裏。
他可以把她關在儲秀殿的內殿裏然後將事實一點點說給她聽,他可以陪著她發泄叫囂然後慢慢消化這一切。他還可以做很多很多,因為她是他唯一愛上的女人。
眼見語兮並不理會他的話,祁軒心一橫,手腕翻轉,就將語兮被他捉住的手反製在她身後。
“你想要的答案,我可以給你。但你能不能稍稍冷靜一些,讓我……”
祁軒的話還沒有說完,右側一陣疾風就突然襲來。他迅速鬆開製住語兮的手轉而抬袖迎去,同時試圖將語兮拉至身後,護她不受攻擊。
然而那人的身形絲毫不比他遲緩,祁軒的右手方纏上來人的招式,拉著語兮的左臂就突感一陣麻意。
黑眸戾色閃過,探腿橫勾,就勢一個翻身便再度貼到語兮身前。
祁軒手袖一甩,傲然直身,無視那人直襲麵門的殺招,沉聲開口,“舒卿梧,你想清楚再動手。”
卿梧聽言冷聲一哼,掌風不停,卻偏移了一個小小的角度,攻向祁軒和語兮之間那不過毫厘的縫隙。
正當祁軒後仰身形,圈過語兮準備還擊的那一刻,三人中始終保持沉默的語兮突然開了口,“你們為什麽,不直接衝我來?”
兩個男人聞言驟然收招,蹙眉忍過那些許反噬,就聽女子淡漠的嗓音繼續響起,“知道的人那樣多,卻又為何,偏偏瞞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