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禮入誰囊
男人的話讓殿內的哄笑聲生生止住,眾人俱是心神一震,更有人已是惶恐伏跪在前。
如此喜慶的日子,誰又會料到一句玩笑話竟引來皇帝這般的嘲諷?明明他的唇邊還有笑意,明明那口氣算不得如何冷凝,可殿中諸人還是敏銳的察覺,他們已觸到了皇帝的逆鱗。
新登基的皇帝素來隻在朝政上發過脾氣,還沒聽聞他因後宮瑣事動過怒。饒是曾經寵冠王府的那位梅嬪娘娘,也在新朝之後漸漸變得不再重要。
可就在今日,就在萬壽節的夜宴上,九五之尊的男人,因她拂冷了氣氛,破了君臣和睦的“假象”,如何讓人不心驚?
卿梧捏著手中杯盞擰眉,瞥見染霜朝他看來,也無多表示。雖則他並不認為還未完全坐穩帝位的祁軒會因有人戲謔語兮而動殺念,但除此之外,他著實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染霜憂心之餘無從深究,下意識去看侍立在男人身側的鍾鳴,卻見他對著某個方向微微搖了搖頭。循跡看去,是先生靖承,而這種意味,讓她越發不懂祁軒情緒驟變的緣由。
熱鬧的茈徊殿一瞬間靜得可怕,那開口的陳大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突如其來的脾氣誰都沒有料想到,就連他身邊的查芝箬,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圓場。
歌舞暫歇,絲竹聲消,氣氛就此凝滯得仿若無處破冰。
方才還躊躇在原處的心漪尚未入座,此刻僵立一邊,心中卻是震怒居多。
不過是開了她柴語兮一句玩笑,他竟就為此生了怒氣?
即便那位大人說得有些失了分寸,可宮宴之上,又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兒,何必這般計較?
難道他不知道,宮裏一直以來都有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嗎?
心漪凝眸看向那個明明似是動了怒,此刻卻懶懶斜靠在帝座內的男人,沉吟片刻,上前抬袖行禮,“皇上.……”
然而這一次,她出口的話再度遭人打斷。
“咦?這茈徊殿不是有筵席嗎?怎麽一點兒聲響都沒有?怪冷清的。”
平地裏傳來一道略含好奇,卻又隱隱帶著不甚在意味道的聲音,像是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尾音的小小遺憾有些漫不經心,偏偏透出幾分柔柔的撩人心癢的慵懶。
分明未見其容,可就是讓人覺得,那是一隻勾人的妖,用屬於狐狸的媚勁兒和貓的懶倦,撩撥蠱惑著你的心。
能出席宮宴的女子本就不多,除卻瑞王妃這樣獨一位的外臣內眷,便隻能是宮中之人。
太後年歲已長,身子又還在調養,更不會有如此充滿活力和魅色的聲線。殿中眾人稍一細想,便可知來的這位,正是那還未現身的梅嬪。
沒人有把握她的出現能輕易將前事揭過,何況皇帝一直不發一言,誰也不敢先出頭說些什麽。
很快,宮燈映照下的殿門處出現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鮮豔而對比鮮明的色調傾進所有人的視線,更有一道隨之而來的幽幽梅香,頓時將諸人的聽覺視覺乃至嗅覺都牢牢抓住。
語兮微提裙裾跨過門檻,青絲自身後滑出,她便抬起衣袖用小指輕輕一勾,將發絲重新掛回耳後,露出她耳上那純白的芙蓉耳墜。
如瀑順滑如墨烏黑的發絲沒有盤成髻,隻是將上方的發用紅色綢帶交纏係住,極簡單的處理,卻與她身上豔紅的衣裙交相呼應。
隻是,不過嬪位的宮妃,該穿大紅色嗎?
語兮緩緩朝殿內行去,沒聽到其他的動靜,這才抬首向四周看去。見眾人俱是望著她,微微一怔,卻很快勾唇笑笑。視線上移至那個高處的男人,步至中央,疊手欠身。
黑眸中的女子越見清晰,祁軒將身子放鬆靠後,右手中的酒杯劃出一個弧度,已是美酒入腹。
明明還未聽見她的問安之語,可男人看到她的模樣,瞥見她如此逾矩的裝扮,他的心情竟變得愉悅起來。
無關旁物,無關前因,單單因她,自己的嘴角便不自覺的揚了起來。
皇帝頓時和緩了的神色其實算不得有多明顯,但總有些人,不為語兮的出現所動。
心漪咬牙抿唇,淡淡落在語兮身上的眸光,實則透著一絲怨毒。查芝箬偏了眸光命婢女添酒,那邊的染霜和顏吟則是鬆了口氣。
杜清凝視著語兮的側臉,心裏總覺得,今日的語兮同往日相比有些不一樣。
卿梧微沉眼眸,繼而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發覺靖承正看著自己,不由轉了視線,凝著眼前碗箸,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隨著語兮的愈加深入,她身上的那股淡淡梅香也在整個茈徊殿中越發濃鬱。
安靜行禮的女子透著一分乖巧,而那豔紅衣裙上金線勾勒的鳳凰卻半點沒有沉靜的意思,欲飛的繡樣,讓人甚至覺得穿著這身華服的語兮都不真實。
暗示自己是墜落人間的鳳凰?查芝箬唇邊閃過一絲譏誚,且看看你這折了翅的“鳳凰”,還能飛多久?
含笑行禮的語兮絲毫沒因衣飾上的大逆不道有所拘束,她維持著欠身的姿態,張口問安請罪,“臣妾參見皇上,皇後,諸位大人。稍有來遲,還望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
祁軒淡淡“嗯”了一聲,當真沒提責罰的事兒,微微揚了揚手,示意語兮落座。
眼見那紅羅綢緞的拖尾全部藏進她的案席後,祁軒換了個姿勢,被鍾鳴接下酒盞的手在扶手上叩了叩,黑眸略抬,“看來正如陳大人所言,梅嬪這身衣裳著實下了功夫準備。”
這話不知是誇是貶,隻聽得當事人頗為難捱。
緩緩落座的語兮這才將視線落在那伏跪在地的陳大人身上,停留許久,竟一直沒有轉去別處的意思。
旁人不敢出言求情,卿梧事不關己,明澈蹙眉不語,靖承便也一旁看戲。
末了,有心於此的諸人便都發現了來自語兮的注目。
就在眾人以為語兮是要開口替陳大人求情之時,卻聽她有些詫異的道,“貴人怎麽不落座?一直站著發呆,可是魘著了?”
一時之間,視線焦點都聚集到了心漪的身上,可這個當口,她卻不好解釋說自己是為了獻禮,結果被多次打斷這種大實話。
心漪此刻手拳緊握,沒法兒回避,隻能笑著敷衍,“娘娘一直在宮中靜養,心漪怕娘娘一時不適這種場合,便想相扶一把。”
“哦?”語兮聞言挑眉,“雖說我確對此種場合感到陌生,但如果我沒記錯,貴人也是初次參宴,應當與我,沒有太大差別才對。”
語兮的這句回敬,讓出言後一直默不出聲的祁軒心底泛起了一些波瀾。她的話並沒錯,可為什麽在他聽來,總像有些其他的暗喻?
“你……”心漪咬牙壓下怒氣,片刻才道,“娘娘說得是。”
語兮輕笑轉首,抬眸就瞥見祁軒勾了笑的唇角。心念一動,望著他的同時用指尖輕輕擦過自己的唇瓣。眼見那雙漆黑的眸子頓時眯起,她卻笑著垂下了頭。
祁軒未及看懂語兮的意味,卻清楚的看到了她唇邊的笑意。耳後肩頭的烏發重又從她身後滑下,這次她沒再理會,而是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袖。
語兮恬淡的整理著衣袖,然後微抬素手,“皇上,今日萬壽喜宴,可不要因為瑣事壞了心情。”
“梅嬪覺得是瑣事兒?”祁軒叩著扶手稍稍坐直身子,黑眸饒有深意的望著語兮。
“臣妾不知是否為瑣事,隻是希望.……皇上今日過得舒暢。”
語兮的聲音有些輕,但在場諸人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那刻意的停頓和女子嬌俏的容顏,都流露出一種無法被人忽視的情意,而皇帝隨後揚起的笑,更彰顯著這份情意有處可落。
頗有些明目張膽的“調情”,讓朝臣們不敢多看的垂下了頭,也讓那些今日還未得祁軒多看幾眼的女子們,妒意叢生。
男人抬手揮退伏跪已久的臣子,繼而舉起酒杯,朝語兮晃了晃,轉首側眸,卻是對著鍾鳴,“還愣著做什麽,禮樂坊的歌舞呢!”
寂靜許久的茈徊殿再度熱鬧起來,不管是還有些緊張的樂坊師傅和舞姬,還是一側惶惶不安的朝臣,都迅速將氣氛營造得跟之前一般無二。
語兮看著麵前桌案上的小食,粗略吃了點,便有些百無聊賴的舉起杯盞,預備嚐嚐這特貢的美酒。
卿梧的眼梢瞥見語兮舉了酒杯,不由立即轉首製止,“你這身子現在別沾酒。”
語兮回眸,托腮的手也移了開去,身子像是變得無力一般,腦袋微微後仰,“竟然被你發現了。”
“別在醫者麵前拿身子不當回事兒。”卿梧輕咳一聲,“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
祁軒不著痕跡的掠過語兮同卿梧說過什麽後就笑開的側臉,手掌稍稍收緊,餘光就發覺下首一道妃色的人影晃動,蹙眉移眸,將手中酒水飲盡。
心漪好容易才抓住一個開口的機會,但祁軒無心應付,便呈現了一段頗具官腔的對話。
心漪所贈不算貴重,但到底用心。隻是對一個並不太想接受那份禮物的壽星來說,何種禮物,都難入他的眼。
杜清眼看那不甚熟悉的新貴人心滿意足的回座,推了推身邊明澈,壓低聲音道,“你不覺得皇上對這位新貴人的態度,並不能跟那流水的賞賜相匹嗎?”
明澈聞言先是看了一眼心漪,複又轉眸去看同側的已不再同卿梧玩笑的語兮,正欲開口,忽而想起一事,敲了敲杜清的腦袋,“在宮裏別亂說話,上次的教訓還沒記住嗎?”
杜清不覺一怔,隨即吐了吐舌頭,討好的笑笑。
靖承掃了眼回行的心漪,繼而看向帝座旁的鍾鳴,眉梢略挑,接著便落到一人身上。
染霜喝了半碗羹湯,才放下勺子,就察覺有道視線移了過來。抬首無跡可尋,下意識去看對側那人,卻隻看到他微側的臉,輕輕一哼,轉首去找顏吟說話。
祁軒擺手命侍從將心漪的禮盒帶下,視線抬起,正要起勢舉杯,就見心漪行至案前時停下了腳步。她的眼眸微微一轉,方向無需確認,他便大體猜出了她的意圖。
心漪側首看向無趣得在酒杯上畫圈的語兮,唇角勾起弧度,繼而欠了欠身,“梅嬪娘娘來了這許久,怎麽也不向皇上進獻壽禮?莫不是全無準備,就直接過來參宴了?”
語兮有些懶懶的微抬眼眸,指間動作停下,散漫的姿勢沒變,隻將左手移上右肩,似是扶住胸口。
女子的眼很澄淨,始終淡淡的凝著那邊的心漪,遲遲沒有開口說話。
直到曲樂落幕,殿中稍稍安靜下來,更多人的注意力也落到了這一坐一立的兩名女子身上。
對峙本就進行得無聲,而在全無聲樂的當下,周遭也顯得更加靜謐。
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皇帝動怒的方才。
長久沒有眨眼的眸子有些生澀,語兮隨即眨了眨眼,沒移開視線,隻是挑眉勾唇,“既然是我送予皇上的壽禮,什麽時候送,怎麽送,自然都是由我來決定。”
“皇上都沒過問一句,貴人如此關心又是為何?”語兮說著垂了眸,身子放鬆,手指又開始在杯沿上畫圈,“難道這獻給皇上的禮,最後是貴人接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