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攻心為上
當夜的營地,除卻巡視侍衛的走動聲,就隻剩下四處篝火裏的木柴在劈啪跳動。知道的或不知道的侍衛和宮人,都默契的延續著營地裏壓抑的氛圍,甚至是比之前郡主中箭後更為凝重的發展。
沒有人敢當眾竊竊私語,即便是諸位主子在自己的營帳裏,也沒法兒對著自己的心腹之人有所談論。
有人沉浸在這份真實裏無所適從,有人思及自身繼而惶惶不安,有人傷感難受無處發泄,更有人怒氣未消反又悵然若失。
而在各種各樣的情緒之外,主人公們被迫接受著現實,繼而心死,盼求身隨。
語兮是在祁軒送她回帳後,在桑凝的診治下逐漸失去意識的。她的身子還不算大好,盡管傷口崩開並非是因外力造成,可本就不是習武的體質,靜養過後便是疾跑和情緒的大起大落,接著又被封穴止血,終究是會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負荷的。
當她再醒來時,男人已不在。近前陪伴的是有半日未見的憐兒,看她眼眸有些紅腫,語兮安慰的笑笑,撫過腹部幹爽的紗布,略略問過品銘是否也一樣安好,側過身,便又睡了。
桑凝寫的藥方,藥性很是溫和。稍稍帶有些安眠的鎮定效果,讓語兮這一眠,便錯過了晚膳,直睡到深夜。
孤燭的火光輕輕撩撥著榻上女子的長睫,像是在安撫她的好夢,又仿佛渴望她醒來的一抹微笑。對半的結果裏,語兮翻身轉回,搭在榻邊的手動了動,迎著燭光的眼眸緩緩睜開。
眼簾垂下複又卷起,待得意識全然蘇醒,微幹的嗓子輕輕發出聲音,“憐兒?”
帳內無人回應,帳外也未有人聲進入。語兮狐疑的撐起身子朝外看去,提高了些音量,“憐兒,你在嗎?”
等待的片刻裏,語兮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營帳裏太過安靜,讓語兮不由得生出些許不安來。傷口似乎已然愈合,她沒再隻是停留在榻上,掀了衾被隨意的套上錦鞋,才要起身查看,就聽帳簾忽然被人掀了起來。
“憐兒,是你嗎?”語兮腳步移動,口中的詢問也沒就此停止。
剛入了帳的男人耳聽女子語氣裏有些不易察覺的焦慮,橫步一閃便繞過了屏風,“怎麽了,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藏青色的人影驀地出現在眼前,語兮護在腰腹的手下意識前伸隔開,才退了一步,就被人抓住了臂膀。抬首再看來人,略感奇怪,“你怎麽來了?”
祁軒眸色稍變,見語兮似乎並未身子不適,隻得先按下心中想法。一邊引著她返回榻去,一邊將手中食盒擱到小桌上,“我昨日便說過,今夜會來找你。”
語兮順著男人的引導重新坐回榻邊,沒太細思自己具體是在昨日何時聽過的這句交代,眼見男人未坐,“皇帝不是吩咐了你差事嗎?怎麽還特意過來。”
祁軒側身的動作一滯,以為是她的不歡迎,連忙回首將黑眸落到她身上,“你是.……還在介意嗎?”
語兮聞言微微一怔,本還對視的眸子稍稍錯開些,雖有些誤解她之前那句的意思,可介意之事也確實存在。半晌,“總不能立刻就忘了吧?”
追根究底,人不可能將一件傷己至深的過往在短短的時間內忘掉,更何況這段過往還被人刻意的加重了筆墨。即便相信,即便無法欺騙自己,隻要還被提及,終究是難以雲淡風輕。
祁軒想說那為什麽還要在明明可以回避的當口回到他的身邊,但這就像他在打鬥中發現她沒有和蔻丹一並被隔離在外時的心慌一樣,危急關頭,一切拋諸腦後,可一旦有所平息,理智占了上風,一輩子,總歸不是衝動就能過去的。
到頭來,祁軒沒法兒揪著這一點逼語兮對自己恢複如初,盡管他也有無奈,他也會委屈。
“差事算不上多棘手,既得了空,總要趕在午夜前過來陪陪你。”祁軒略去了最影響二人情緒的部分,上前將語兮趕上了榻,又將放了食盒的小桌搬了過來,盒蓋打開,從裏麵端出一碗熱騰騰的麵,“聽說你晚膳的時候也在休息,這會兒怕是餓了。”
雖則男人的話題轉得有些生硬,但語兮也配合的沒有多言。眼見食盒裏拿出的是一碗簡簡單單加了個煎蛋的素麵,略有疑問,“為什麽是麵?印象裏,通常不都是伺候粥膳嗎?”
將食盒放去一邊的祁軒回身坐到語兮對麵,“麵好消化,先嚐嚐味道。”
帶著狐疑,語兮接過了男人遞來的筷箸。煎蛋首先被推到了碗邊,繼而稍作攪動,香氣散發出來,味道倒像是確實不錯。
連著動亂加身子虛耗,語兮算下來也有快一天沒有進食。素麵不算多豐盛,鹹淡卻剛剛好。除卻有的麵條過粗過細,想要滿足語兮此刻的味蕾,倒是再輕易不過。
大半碗麵加上一個煎蛋,很快就被語兮吃幹抹淨。接過男人含笑遞來的帕子,語兮邊擦去嘴角油漬,邊意外道,“伺候燕平王府的禦廚換了嗎?味道感覺有些不一樣。”
祁軒看了看見底的麵湯和少許擰成一團的麵,抬手支顎凝向語兮,“那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語兮將帕子扔在桌邊,緩緩朝身後軟墊靠了上去,細想了想,“麵的粗細不大均勻,但是碗沿卻都有認真擦過。湯料火候的掌握也沒出現什麽大問題,應當是個用心的好廚子。”
不算多高的褒獎,卻也到底沒出現怎樣的不滿。祁軒垂眸輕輕一笑,移開麵碗,將方才就一直握在手心裏的東西攤開到語兮麵前。
那是一枚用羊脂玉打造的環形玉佩,中空的部分比一般的同類玉佩要大了許多,上穿紅繩作串。除卻兩麵都刻上了細致的梅花花瓣刻紋,遠遠看上去,並沒有太多特別之處。
語兮重新靠回桌邊,盯著男人掌心裏的環佩,眯了眯眸,“沒有什麽說辭?”
“有。”祁軒淡淡接口,隨即笑了笑,“生辰快樂。”
語兮本看向祁軒的略帶探究的眸光突然變了色彩。她看了看男人,又轉向他手心的環佩,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生辰這個日子,因著未曾謀麵的母親的過世,她從來都不大重視。沒有成長一歲的喜悅,隻會喚起她對母親的愧疚。即便難產這件事兒與那時才剛出生的她沒有太多主觀上的關係,但回避得久了,自然而然也就淡忘了。
又到九月初二了嗎?語兮側首細數出發圍獵至今過去的時日,一再確定著。隻是今朝的九月初二,同樣沒發生什麽可喜的事啊。
察覺語兮的情緒並未高漲,做過功課的祁軒自然也猜到了她此刻的心中所想。小桌推到一旁,在她的詫異下將人圈進懷裏,“也許你的生辰對你來說沒有什麽太好的記憶,但於我而言,我很感激你在這一天降生到了這個世上。”
“今日之事本就與你無關,你不必過分糾結於這個時日。還有這個環佩.……”祁軒將手中的東西再次遞到語兮麵前,“看你的反應,那些我派鍾鳴送去的東西你果然都沒看過。我說過為嫣兒準備了一套同心環,當時放在錦盒裏的是你和嫣兒的,但其實,我這兒還有一個。”
祁軒說著,從胸口衣襟裏當真摸出了一個同樣質地的環佩,隻是他的那個更大,可以將他要送予語兮的這個嚴絲合縫的包裹進去,“本來就是打造了這樣的三個,你環著嫣兒,我環著你們兩。不過那時候你還在生氣,所以我這個隻好先不拿出來了。”
“你這樣……”聽著男人在耳邊的低語,看著他這般用心的紀念他們的關係,記掛他們的女兒,語兮說不出拒絕的話,更沒辦法將他就此推開。
仿佛沒注意到語兮的變化一般,祁軒繼續著他還未做完的說明,“嫣兒的那個我已經在離府前給她戴上了。至於我手上這個,上次你沒有親手收下,不知道這一次,會否改變心意。”
男人溫熱的呼吸弄得語兮隻覺得耳畔發燙,聽他這樣問,連忙就要轉移話題,“所以那碗麵也是你.……”
“長壽麵。”祁軒淺淺應聲,隨即就將腦袋擱在了語兮的肩窩裏。側臉挨著語兮越來越不能忽視其溫度的耳垂,低低一笑,有些得意。
語兮偏開頭,稍顯局促的呼出一口氣,“這樣太狡猾了,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欲圖一再避開的語兮總是不能得償所願,抬手推開男人,“你都沒在好好反省!”
輕而易舉禁製住語兮的祁軒這次沒有再笑,扣在她腦後的手微微用力,“就是因為反省過了才更加不能讓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此了斷。”
“我承認我在攻心,但事實上即便我拋棄你也不是不可以。你隻有你自己,這樣的妾室於我早就沒了籠絡的意義,可我還在一味的討好你,你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麽嗎?”
看著那雙黑眸裏隱忍的情緒,語兮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是啊,如果不是動了情,自己怎麽還可能安安穩穩的在王府裏生活,怎麽逃脫得了查芝箬的嫉恨與怨懟,又怎麽,還會被他牢牢鎖在懷裏。
人生的坎兒,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它不會因你的停滯而不再出現,它始終都會在前路上等待著你。沒有辦法繞過不提,那麽,越過去吧!
“.……我可還沒有原諒你,不過這生辰禮物,我收下了。”
……
“王爺?”鍾鳴看了眼天色,到底還是沒有怠慢的趕到了語兮的帳前。帳內燭火已熄,雖則祁軒留了下來,兩人的關係似乎也有了好轉,可鍾鳴總歸不想在這個時候打擾,但是……
黑暗裏的眸子一驚睜開,女子真實的在懷中安睡,讓被驚醒的祁軒稍稍放緩了心神。小心翼翼的抽離被她當作軟枕的手臂,重新掖好被角,活動了一番肩胛,披衣轉外,“何事?”
耳聽男人在帳中的仔細,鍾鳴也沒多浪費時間,直截了當說出結論,“找到惢雲了。”
分明沒有光亮照向的眸子一瞬間閃過一抹狠戾的光彩,帳內的男人唇角微勾,“很好。半個時辰後,把她帶到上次那個地方。”
“王爺,她已陷入昏迷,隻怕暫時問不出來什麽。”聽得祁軒如此吩咐,鍾鳴隻好將惢雲的具體情況也一一道出。暗衛雖是找到了人,可結果未必就是多好的消息。
聞言的祁軒眯了眯眸,片刻後有了決斷,“等老六下山,讓她們故人之間好好見上一麵。”
帳外的鍾鳴隨即神色一斂,但細究其中可能,到底還是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