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情起人散
遍尋不見的明棣其實一直都隱藏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這等真相,無論如何都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蔻丹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被侍衛製住,黑衣沁血,卻猶自不肯跪下的男人。竟是她的八哥,策劃了這一切,安排了這一切,更親手實施了這一切嗎?
想置父皇於死地,想將他們困死在西山營地。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他們不是前幾日還在一處競相比試,還在互相拌嘴,還在同博父皇一笑嗎?
怎麽長大之後,自小相伴的人兒,都變了呢?
杜清看顧的拉了拉蔻丹的手,複又擔憂的轉向明澈,卻發現他隻是怔了片刻,然後很快就恢複了冷靜,似乎並不是很難接受明棣謀反一事。
語兮雖知之前帳中包括祁軒在內的三位王爺都已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比起有心謀權的祁軒和明霍,明澈身陷其中,諸多無奈到底更易傷感。轉首確認明澈情緒,見他並未出現異樣,視線擦過杜清,淺淺頷首,繼而轉回。
白怡和查芝箬本就是皇族兒媳,並無蔻丹那般的兄妹情意。加上所嫁夫君都是有大謀之人,終究也隻是略感驚訝,隨即沉寂以對。
明霍鳳眸淺淡,掃了眼那邊震驚於此的宛嬪,眸光落向正叩首求情的皇後,心底泛起一絲意外。
祁軒垂眸看了眼回首專注於前的語兮,見她眸光深沉,腦中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轉首看去,還未得見那人神色,皇帝的身影已從視線中走過,不由暫且放下,之後再探。
“難怪方才他屢屢以你為質,原來是合謀好的!”皇帝邁步至皇後跟前,看也不看一旁還在掙動的明棣,“熙王遭人挑唆?熙王絕無謀逆之心?朕的皇後啊,那你如何解釋他方才的那些言辭?如何教朕相信他是無心?”
皇後自知明棣在帳前的話沒有什麽合理的理由能解釋得過去,但心下不舍也不忍,總還想開口替他開脫幾句,“皇上,熙王他隻是.……”
“別求他,他不配!”明棣一開口就斷了皇後接下來的求情之詞,那種半點都不屑在皇帝的憐憫下求得生息的模樣,竟分外讓人覺得心疼。
話雖是對著皇後說的,可同樣在場的眾人俱都聽清了那簡單幾字裏來自明棣的情緒。憤恨,不滿,以及深深的不屑一顧。分明是個活躍的年輕皇子,晉升不過一年有餘的王爺,怎麽就對皇帝生出了如此怨懟,出言不遜,絲毫不顧及父子之情。
“逆子,朕給你賜封,賞你榮華,不求你有何等作為,至少也該安分守己,恪守臣子本分。可你如今蓄意行刺,事情敗露竟還敢口出狂言,毫無半分悔過之心!朕怎麽就養出了你這麽個不忠不孝的兒子!”皇帝厲聲斥責,腳邊的皇後也不去管顧,任她膝頭滲血,跪立當場。
明棣再度掙紮著想從身後的桎梏裏解脫,不得,隻能怒視著眼前的皇帝。臉上的假麵皮因著動作漸漸脫落,露出他大半張原本俊逸不俗的臉。
看著自己的兒子那般陌生敵對的眼神,皇帝心頭一震,竟有些不敢直視那目光。
假麵皮掛在明棣臉上,礙眼又難看。皇帝出手將其狠狠扯下,可那張臉配上他身上的黑衣,仍舊一遍遍提醒著皇帝,眼前的兒子,就是此番動亂的始作俑者。
“怎麽?你也會有支持不住,接受不了的時候?”明棣蹙眉忍受著肌膚與假麵皮撕開後殘留的痛感,抬眼凝視皇帝,“你讓我安分守己,做個毫無建樹的皇子?像七哥那樣嗎?可七哥又可曾得你親眼?你還不是嫌棄他庸碌無為,難得給他好臉色看!”
明澈眸光一閃,神色有些無奈,心中波瀾不甚。倒是身邊的杜清,比他還顯憂色,引他不由輕攬其肩,反作安慰。
明棣自然沒去管旁人有何反應,隻一味繼續著他的抱怨,“六哥備受你寵信,還不是因為他有一個眾妃之首的娘!我的生母是早逝,可那是我想的嗎?她犯的過錯,又與那時還幼小的我何幹,憑何你就要因此輕待於我?便連那個隻懂玩樂的老九,榮寵都比我多。”
“皇帝,父皇,你要這樣要求於我,就該平等的對待我和其他兄弟才對。你把我交給皇後撫養,可你有因為她或因為我,多看我們幾眼嗎?”明棣本停下的掙紮再度激烈起來,那些積鬱多年的不得也在短短幾句中現了輪廓。
語兮眼眸一閃,皇家兒女,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坎坷和磨難。不能成為最優秀的,無法強大到登上帝位的,就一定會在爭權奪利中被卷下深淵,或一蹶不振,或屍骨無存。
從未細思過自己的皇帝被明棣的聲聲質問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作為皇帝,他的繼承人必須堪當大任,而因為他自己的緣故,他又格外不喜那些柔弱嬌氣,無所作為的孩子。
是他無形中表達的傾向和喜好,無意間傷了他們的心嗎?但他是皇帝,他不能……
“皇上還記得臣妾與你的那唯一一個孩子嗎?”一直沉默聽著明棣發泄的皇後忽然緩緩開了口,她搖晃的撐著自己站起了身,立在皇帝和明棣之間,淡淡的看向皇帝,“你還記得他嗎?還記得他是如何離世的嗎?”
皇帝被皇後不同尋常的模樣驚得後退了一步。眼前的女子,眉眼較平日愈加冷漠,神色孤寂,眸光中透著絕望和輕鬆。一瞬間,皇帝驀地想起了當年與皇後的大婚,想起蓋頭下她嬌俏的容顏,比如今,已是兩幅臉孔。
“皇後,你.……”
“你立我為後,不過是看中我母族身份。可縱有母族,也及不上你眼中的權勢地位。”皇後眼眸寒涼,凝著皇帝一字一頓,“我的孩兒不過是得了一場風寒,竟羸弱得以致丟了性命。而你這個生父,顧及朝政,到最後都不來看他一眼,哪裏盡到了人父該盡的責任?”
“如今親子謀逆,你不檢討自己,還要責怪是我教得不好?那你呢?你又教了他什麽?你從來忽略我忽略你不愛重的孩子。他那麽小就被送去了鬆楓山修習,比起明澄,比之蔻丹,你算得上是個公允待之的父親嗎?”
皇後看著步步受挫的皇帝,心中大快。轉首看向明棣,唇角含笑,“抱歉,我保不住你,但能陪你離開他,我也不悔。”
明棣怔怔的看著皇後,對於她沒有如預期般將罪責推到自己身上的做法,對於她此刻對皇帝的申討,都猝不及防,不知該如何反應。而她望著他說的最後這句話,也讓他本無生念的心,泛起了不小的波瀾。
一句話後,本立在兩人當中的皇後朝明棣這側邁了一步。製住明棣的侍衛拉著他朝後退讓著,奈何皇後已然按上了他們其中一人的手,迫得他們不得不避嫌的撤開手去。
身份已被揭穿,再逃也是無用。
仍有侍衛在身後隨時謹防異動,明棣卻伸手將皇後攬了過去,眉目張揚,添了幾分方才沒有的風采,“既被抓了現行,兒臣也沒什麽好說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原是俯首認罪的敗寇,可明棣神色含笑,竟似有解脫之意。還有皇後,靠在明棣身前,臉上也是淡淡,仿佛皇帝即將出口的判責才是她最期待的答案。
怎麽回事兒?就算情勢已無轉圜,可如此大義凜然一般的態度,該出現在他們身上嗎?該是想刺殺皇帝的兩個同謀該有的姿態嗎?
還有他們靠在一處的身子,會否.……過於曖昧了些?
“皇後,熙王,你們.……”皇帝的鷹目不再銳利,他像是發現了什麽可怖的事一般,瞳孔微縮,有些不知該落到何處,口中的話,也是半晌都沒說下去。
語兮感受著那已明顯無法忽視的二人間別樣的關係,除卻初時的震驚,剩下的,都是對這份感情的唏噓。不願同情,不欲憐憫,隻想表達一份絕不異樣的關注。
也許他們早已情根深種,也許他們不過是在祁軒和明霍競爭的夾縫中生出的相互慰藉。但當明棣為了皇後質問皇帝的種種不公,當皇後決定陪明棣一同沉淪,他們之間,就已然是旁人再難以介入的了。
情愛,本就無關年紀,無關身份,更無關合適與否。它的發生,自然而然,更猝不及防。
興許,初時的他們也曾掙紮,但眼下,至少他們不再孤單。
感性的女子淡淡的有些傷感,祁軒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握上她攥著外衫衣襟的手,停在她腰間的手也轉而緩緩拍了拍她的背。
沉默卻內心滿足的明棣和皇後就那樣望著麵前掌握著生殺大權的男人,然後,明棣勾唇笑了笑,“還想聽下去嗎?我親愛的父皇。”
“你,你們,來人啊,快,快把這兩個.……”
皇帝的聲音急促而震怒難平,可他終究說不出那昭示著他失敗的四個字,奸夫**。
這不僅僅是來自妻子和兒子的背叛,這也同樣是對皇帝為夫為父的否定。
太多人在場,太多人見證了這一切。縱使他們不會胡言亂語,不會將此等宮闈豔事謠傳出去,可皇帝的心裏,注定會壘起一道絕對不矮的坎兒。
“苓綰,抱歉,我還是輸了。”等不到最終的結果,那在最後的時間裏,明棣還是想將自己原以為沒機會再說出口的話對皇後說完。
安苓綰回首看向多年來最常出現在她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你方才替我出言,我很感激。所以即便是輸了,我也不會怨你。”
“.……皇帝,你不記得的我的閨名,有人代替你好好記著。你將我當作擺設,而在我心裏,你也不過和這草場裏的石頭一樣。既然如此,別猶豫,釋放你的殺心,我們.……再無幹係。”
……
終於,熙王明棣被隔離關押起來,隻待回京揪出他所有的勢力,一並下獄發落。而皇後安苓綰,終究是不得與明棣共死,不廢後,卻幽禁景仁宮,更不允自裁。
一必死,一必生。如此結局,讓人心殤。
語兮聽得這道旨意,疲憊的閉上了眼眸。即便他們枉顧常論,可總有些些的可憐之處。
身子的氣力因著旁人的可悲而被抽空。語兮找尋著身側的溫暖,悄悄依偎,提醒自己,她不會落得那般下場,告誡自己,她還將他抓在手裏。
祁軒想象得出語兮如此狀態的緣由,更感受得到她無聲的依靠。
皇帝正憤慨的離開,明棣和皇後也被強行的扯開帶離,眾人或想求情卻又躊躇不前,或黯然觸動卻又不願有所表現。而他自己,不關心其他,隻是圈起女子溫熱的身子,低聲道,“沒事的,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