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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桑桃醉依

  “桑凝見過夫人,夫人萬安。”


  語兮一早就注意到了這個隨卿梧邁入內院的女子。一身鵝黃衣衫,暖心的色調,分明沒有一點攻擊性,可偏偏,她的語氣帶著冷淡,十足的回避,福手之禮也尤為趨於形勢,讓語兮不知該說她是真性情,還是過分不理世事了。


  雖是如此想,但語兮並非追求身份,自持地位之人,心下考慮著不能光憑僅此一麵就斷定一個人的品性,微微笑了笑,輕抬素手,“姑娘不必多禮。”


  桑凝聞聲,也不多話,直起身子陪立一旁,似乎沒有要再深入介紹自己的意思。


  見此態度,語兮頗為無奈。若說是像烈舞那般初時對自己有敵意的,她倒還能理解,可桑凝如此,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卿梧猜到語兮心思,本也沒什麽好瞞的,當下笑了笑,“秋兒莫見怪,桑凝就是這麽個性子。從前在外遊曆,偶然發現她對各類藥材的識辨能力遠優於旁人。恰好她有心隨我深修,便收作了徒兒留在身邊教導。”


  語兮頷首表示了然,隨即又看向桑凝,見她依舊沒什麽情緒外露,隻好再看回卿梧,“女子學醫已是難得。桑姑娘不止於醫女,確是個有主意有目標的。”說著,想起一事,微微轉首,“昨日便是姑娘登門嗎?”


  桑凝聞言轉眸看向語兮,沒答話,卻是又看了眼卿梧。奈何卿梧這次沒再開口,她隻好側身作答,“是。”


  答案言簡意賅,確實和卿梧提到的性情如出一轍。雖不知桑凝平日與卿梧如何相處,但不過初見,想來也不必太刻意結交。


  語兮抬眸看了眼卿梧,笑了笑,眼梢微挑,卻不說話。


  卿梧在與語兮相見之前,曾對語兮有過一個自己理解中的幻想。也許是下意識又或是刻意,他的心裏總會將語兮和他記憶裏某個模糊的影子做重合。當然,他很清楚那個影子與語兮無關,所以幻想被一次次充實後,他還是在邁入地宮之前,將那個幻想親手抹滅。


  可原來,他的幻想並非不切實際。


  就好比現在,看到語兮這些並無掩飾的小動作,他已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卿梧側身安排桑凝先行離開,目送她走後,回身揚擺移步,直接在一旁的石凳坐下。辭了品銘才剛送到身前的軟墊,望著語兮,“秋兒想說什麽?”


  語兮抬手讓品銘先把軟墊留在一旁空出的榻尾上,繼而轉向卿梧,“桑姑娘是來協助你拔針的嗎?”


  卿梧微微一笑,偏了偏頭,“算是,卻又不是。”說著傾身接過燕玲遞過來的茶盞,“金針之術雖未失傳,但到底如今使用者少之又少。作為暗器,它的刺入階段過於冗長,用來拷問折磨,入體之後便失了效用。即便最終殺人於無形,可總讓人覺得有所欠缺。”


  “換句話說,明明有更多更好的法子,偏偏選這一種,倒是讓我無從評價了。”卿梧淡淡地為語兮講解著,言辭裏帶著不甚在意的自信,在無形中化解語兮對於拔針的緊張。


  品銘和燕玲已於昨夜在語兮的授意下,從憐兒那裏聽來了關於金針的一些信息。本也在心中擔憂,又恐泄露了情緒,徒增語兮煩惱。眼下也算是被卿梧的話順帶著打消了那隱隱的不安。


  語兮雖則對拔針一事越來越有信心,可聽卿梧對金針之法的評價,忍不住又想起那個午後,她最終被灌下的那碗不知為何的東西。


  謝如默沒有提到過此事,卿梧也沒有向她查證過異常,祁軒似乎也並不知情,莫非那碗滿是腥臭味的東西,不過是為了配合金針的輔助?可方才卿梧的說明裏也沒有談到這個。


  最清楚語兮脈象的卿梧眼見她好似兀自陷入了什麽沉思,心緒微轉,掃了眼院牆周圍,到底將想出口的話暫且咽下,“桑凝雖拜師比如默晚,但畢竟身為女子。日後若是我不太方便的,她跟著你,我也能放心。”


  語兮的思索被迫拉回,凝著已然說完捧茶來喝的卿梧,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方才說了什麽。正有些奇怪他有什麽不方便的,隨後便意識到將要進行的拔針和自己幾月後的生產。


  前者私密,本就不便太多人知曉,後者縱使宮中不至派人手過來,但卿梧一個男人,便是醫者,到底還是要回避的。
……

  衛襄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七。


  時隔近五個月,語兮再次回想起了當初金針入體時的難耐,但也隻是回想。


  此次的拔針,於她而言,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些許刺痛,當真就如卿梧承諾的,“時間一到,藥到病除”。


  語兮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裏明白自己此刻的不孤單,知道她不必再獨自承受,獨自忍耐,所以不再將金針看得那麽嚴重,感受上,便也沒有了那些難捱的痛苦。


  有祁軒在旁相伴,內力相佐,加之卿梧提前讓她喝下的短暫麻痹神經感官的湯藥,整個金針自身體深處外移的過程,時間並不短暫,痛感卻並非不可忽略。


  一十二根金針,極為順利的逐一拔除。隻是語兮久坐於榻,又有七個多月的身子在懷,倒是在藥物的作用下,生出些困倦來。


  等到桑凝的雙手都從她的脊背上收回,語兮已然歪靠在祁軒身上,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眸。


  其實比起桑凝,卿梧親自動手會來得更加輕鬆。但總歸那些金針都留存於語兮脊背,磁石的使用,隔著太多衣物到底不便。雖則卿梧身為醫者不會太在意,但語兮所親近的男人本就隻有祁軒一個,陡然讓她如此,實在太過為難。


  祁軒伸手在桑凝的協助下將語兮的衣衫披好,複又攏了小毯。本欲放她臥榻而眠,奈何熟睡的人兒下意識地對他微微推開的舉動有些不滿,輕哼一聲,還未動作,祁軒已自行將肩膀沉了沉,讓她靠得更舒服。


  桑凝輕聲退到一旁收拾東西,辦完了差事,似乎連眼皮都不願再多停留一般。


  卿梧直到聽見桑凝移開身形的動靜,這才回過身來,將桑凝擱在一邊的小碟拿進手裏,指尖一撥,倒沒急著銷毀這些害人的證據。衣袖一滑,交給拎起藥箱的桑凝,便跨步靠近了床榻。


  門開門關後,黑眸微微抬起,雙方對視片刻,祁軒終於開了口,“多謝。”


  卿梧沒有應聲,微微挑眉,引得對方立即別開了眼。男人心下一笑,手掌平翻,沒過多久,祁軒已將語兮的手腕從層層籠罩的衣物薄毯下遞了出來。


  他也沒非要尋個平坦位置,稍稍躬了身,就這麽拿起脈來。片刻後,卿梧淡淡一笑,顧自將語兮的手塞了回去,沒說話,說明是個好結果。


  祁軒心下了然,見卿梧轉身,似要離去。本也沒欲阻攔,腦中卻忽然憶起一事,“等等。”因著想到得突然,祁軒身形有些微的錯動,察覺語兮的順勢傾倒,連忙回身護住。


  聞言的卿梧自是頓住了腳步,側身回望,倒是不急於開口詢問。


  祁軒攬好語兮,本要直接開口,卻又轉首看了看懷裏眼眸閉起,呼吸均勻的女子。想了想,沒有明言,“謝院使之前對此並無完全把握,作為他的師父,你果然很有本事。”


  這句話雖然帶著暗示,但無形中也透露了祁軒對卿梧在醫術上能力的認可和信任。


  相比起卿梧,靖承那樣專於外傷的偏好到底不太全麵。醫理從來都是共通的,卿梧卻能讓可解決的範圍大幅擴廣。


  這樣的一個人不是作為自己絕對的對立麵出現,於祁軒來說,已是極大的幸事。


  聽得此話,卿梧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眸。幾乎隻在轉瞬間,他就明白了對方話裏沒有說清的內容,隻是這件事.……“能得燕平王一句誇讚,看來舒某人的醫術的確尚可。”說著頓了頓,“王爺不必擔心,秋兒的身子由我看顧,必不會有任何問題。”


  這話說得絕對,可偏偏由這樣一個能輕易解除金針痛楚的男人說來,自然而然地讓人無法再去質疑。


  祁軒雖沒有立即確信,奈何凝著卿梧好一會兒,終究是沒尋到一絲破綻。沒來由的,那個關於蠱毒的猜測,即便是真,他也不那麽憂心了。


  眼見對方不再追問,卿梧也沒有馬上放下心來。神色分毫未變,隻稍稍挑起眉,好似對祁軒叫住他就為問這麽一個不太重要的問題有些不悅。


  隨即,卿梧的眸光慢慢轉回,終於抬步離開了房間。
……

  恐怕是心理上的暗示很大程度地削弱了語兮精神上的負擔,自從拔除那些金針後,她雖偶爾還是牽掛柴家的事兒,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養胎上。從前的那些愜意,似也在慢慢被找回。


  語兮雖是住回了王府,也未曾受到苛待,但除卻卿梧,也隻有阮染霜偶爾過來看看她。祁軒雖也常來,但這個“常來”,卻不是一般人能夠發現的。


  皇帝不可能把他那般被動的理由說過朝臣和天下聽,那麽就隻能將語兮遇刺之事稍加誇大。縱使語兮所懷的孩子可能不會再招皇帝喜愛,但這現成的理由卻沒道理不用。


  故事冠以皇帝宅心仁厚的噱頭,對叛國之後既往不咎,讓她可以在王府安心養胎,名位一概保留等等,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多了。


  總歸,皇帝都沒阻攔,哪個不長眼的朝臣會非要翻出來,燕平王與柴氏孤女藕斷絲連呢?


  當然,看語兮不順眼的人依然一抓一大把。為免太過招搖,語兮也隻好“低調”呆在雲冥閣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拔針後已過了四五日,按照以往的規律,祁軒至少三天會來一次閣裏。可那日陪語兮睡下後,他夜半便悄然離開了。


  語兮當時一日都被藥性困著,迷迷糊糊也沒在意,事後想起,才發覺祁軒並非晨起太早,而是已在深夜辭別。


  知道他一向事兒忙,且他又答應她會繼續派人調查。語兮不想讓不久便要臨產的自己思慮過重,是以並未細究緣由。


  隻是這一離開,似乎,久了一些。


  語兮支肘歪著腦袋出神,近來常常出現的卿梧也已不再需要通報。見語兮凝著那池芙蓉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緩步靠近,卻沒刻意壓低動靜。見她仍未察覺,這才出聲喚醒,“想什麽呢?這麽認真。”


  語兮微微一怔,偏首看了過去,卻是搖了搖頭,“沒什麽,胡思亂想罷了。”說著,她那雙方才還有些無神的眸子忽然眯了眯,看向卿梧,“你身上沾了什麽味道?”


  “哦?被你發現了?”卿梧笑了笑,自身後遞出一隻長頸白釉瓶,兩朵並蒂桃花相映綻放,“雖非你最愛,但勝在並蒂,閑來看看也無妨。”


  語兮一見,並蒂確實難得,當即欣然收下,眼皮卻同時微微一跳。


  也不知怎麽的,她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卿梧,他這幾日,是不是去了醉依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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