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變化無常
“這位施主請留步。”
玄音寺的僧人說話從來都不沾煙火氣,平淡中帶著滄桑的世外之感,總讓不常來的香客分不清誰是誰。
柴莠聞聲回望,就見那個陰影下的桌案前,一位麵容慈愛的老僧正望著自己。記憶裏的某處被撥動,他凝眉細想,這才將麵前的人與當初的一麵之緣重合。
兩年過去,少年心性到底沉穩了不少。想起那時種種,不覺為自己過往的怠慢感到羞愧,回身正色,“大師安好。”
出言的僧人有些意外,玄音寺雖非皇家寺院,但到底往來香客眾多,其中有權有勢之人更不在少數。場麵見得多了,自然也不會太過怯場,當即笑了笑,雙手合十,“小少爺別來無恙。”
柴莠回禮,隨即又靠近了幾步,輕聲詢問,“大師喚我,可是有事指教?”
僧人搖頭笑笑,“和尚無意冒犯,隻是看今日小少爺獨自前來,想起當日所言,故而想問一問令姐是否得償所願。”
柴莠聞言回想,但那時他與姐姐並未交流過所許心願。再看僧人神色,忽然明白,拱手應道,“長姐是否如願恕我不知,但長姐的決定自有她的道理。”末了,柴莠看了看慈眉善目的僧人,“勞大師惦念了。”
僧人聽得此言,也沒再多問,掌心合一,道了聲“阿彌陀佛”,便躬身退後。
眼見再無他事,柴莠複又一禮,轉身下得台階,還未走遠,就聽一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靠近。回首看去,就見那走近的小沙彌正附耳同方才與他說話的那位大師說著什麽。
柴莠隻當人家寺中急事,沒再停留,腳步方抬,就聽那隱約能聽清的話音裏出現了三個字,“燕平王”。這下,他斷然不會就此回府了。
掃了眼寺中前院等候的家仆,柴莠快速轉身躍上台階,趕在僧人與小沙彌離開之前出言道,“大師若方便,可否帶我同去?”
小沙彌不知柴莠身份,正要上前阻攔,卻被那僧人抬手止住。
始終眯眼含笑的僧人眼眸慢慢睜開了些,凝著柴莠片刻,合十的雙手微動,“此事老衲不可擅自做主,還請小少爺在外稍候。”
“勞煩大師傳話。”柴莠依言聽從安排,心裏卻已然明白,這大師,分明是知曉姐姐是誰才特意向自己搭話的。如今遇到跟那個王爺姐夫有關的事兒還要求自己先回避,總覺得定有什麽古怪。
雖是這樣想,但柴莠還是在那個小沙彌的看顧下在玄音寺後院的某間院門外停下了腳步。老僧的身影方從門前消失,他就聽到一個隱含怒氣的女聲嚷道,“我來衛京名正言順,憑什麽就必須躲在這裏,避人耳目!”
這姐夫,果然不是什麽好人!……
此時的祁軒還不知柴莠就在門外。他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勸解烈舞好生在寺中休養。是以雖則他注意到了門外停留的兩人,但到底沒法兒直接判斷其身份。
眼見玄音寺住持被請了來,祁軒隻當門外的是兩個看守的僧人,沒太在意,先是拱手一禮,“勞煩住持過來,這就是我想拜托住持看顧的丫頭。”
烈舞瞥見又多冒出來的和尚就一陣頭疼,耳聞軒哥哥鐵了心要把自己留在這間破寺廟裏,內心一直克製的情緒便再一次爆發出來。
如果說之前她能一路安安分分的回到衛京是因為她至少還能每天見到軒哥哥,那現在這樣被送到寺中看顧,這種明顯要將自己舍棄隔離的態度就讓她不得不反抗了。
她沒有理由再說服自己平衡,就連留在王府的機會都不給她,這叫她如何平複心緒。
“我不要,我不要住在這兒。我要回王府,那才是我該住的地方。”烈舞不依不饒地跑到才直起身子的祁軒身邊,“是不是柴語兮要把我趕出來,軒哥哥你怎麽能聽她的?是她欠了我欠了我爹爹,她沒資格這樣對我。”
祁軒當然知道烈舞當初被自己安撫住,很大程度上並不是因為他的話,而在於前去開導的人是他。姑娘家的感性,條理再清楚的分析都不一定有用,所以靖承和鍾鳴根本沒有出場,直接將他推了出去。
可烈舞對自己抱有的期待他不可能回應。京中局勢自比夜城複雜萬倍,與其留在王府成為日後他人攻擊的對象,不如早早將她安排出來。
所有選擇中,香火極旺,有大量貴族香客的玄音寺,就成了一道最好的屏障。若玄音寺哪天出了事兒,那些信奉禮佛的大人物隻怕會最先坐不住。
但祁軒萬萬沒有想到,烈舞對於與自己分隔這幾十裏的距離,也會反應得如此之大。
正當住持還來不及告知祁軒柴莠到來,也不及開口勸誡那尚不知名姓的女施主一二時,原本掩上的院門被人大力推開。
柴莠在外聽著這不知是誰對自己姐姐的詆毀,也不顧之前答應的事兒,揚手就推門而入,驚得院中無甚防備的幾人俱是一臉戒備的掃視過來。
他也不管旁人是何視線,聽門時內裏氣氛並非劍拔弩張,還有他那王爺姐夫在,自是沒什麽好怕的。眼眸一掃,立刻認定那唯一一個素衣姑娘就是方才說話之人。幾步上前,大聲嚷道,“把你剛才的話收回去。”
烈舞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來人,說話的口氣確實有些唬人,可一看尚還比她矮上幾分的個子,底氣頓時足了起來,“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再說我又沒有說錯。”
祁軒看了一眼也是無奈的住持,大抵猜出他本是讓柴莠在外稍候,隻是消息還沒來及告訴自己,柴莠已經被烈舞指名帶姓的責問氣得提前衝了出來。隻好輕咳一聲,放重語氣,“你們都住口。”
烈舞委屈的看著祁軒,柴莠則是極為看不上眼的冷哼一聲。
鍾鳴並非不知道柴莠今日會來玄音寺,隻是按照計劃,他們雙方的車架應該是在回城時才會相遇。擰眉看了眼依舊執拗的烈舞,不覺為祁軒感到心累。
眼看那位燕平王可能要用強,一直沉默的住持隻好開口,“兩位施主切莫動這大的火氣,寺中備有涼茶,不如移步品嚐一二,心平氣和,才能將話說得清楚。”
奈何話音落下,竟無人理會。玄音寺的主心骨住持遇到這兩個半大孩子,也是一時沒了調解的法子。
祁軒看著那兩個對峙間都不願落下風的小大人,輕輕歎了口氣,負手轉身,還沒下令,就聽柴莠開了口,“你有本事衝我嚷嚷,就好好學學我姐姐怎麽在陣前穩住民心,重挫叛賊。”
柴莠說著也是拂袖轉身,“想不被她趕出來,那就用真本事留下去。在這兒撒潑耍無賴,當佛門清淨之地是什麽地方,你家後花園嗎?自己沒本事就責怪別人,被趕出來也不奇怪。”言罷哼了一聲,當先越過祁軒朝外走,“‘壞人姐夫’,送我回家。”
祁軒有些哭笑不得的看著柴莠走遠的背影,回身再看,烈舞的側臉繃得緊緊的。她猛然抬首想說什麽,但觸到自己眸光的瞬間,卻又抿唇不語。
祁軒看得出來,她雖被柴莠傷了自尊,但話還是聽進去了。不管方式方法,至少這次,烈舞應該會聽話留下。至於能消停多久,那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男人朝住持又行了一禮,留下鍾鳴安排後續,轉而去追已然下山的柴莠。
……
語兮才從爹爹的書房退出來,等在廊下的憐兒便上得前來,看了看語兮無甚波動的神色,這才放下心來。
雖非必要,但畢竟當時語兮蒙混出京是得柴府掩護。眼下平安歸來,許多當日不便直言的細節總算也能有所交代。那個賭上整個柴府的豪賭,到底是大獲全勝。
其實語兮那時雖然篤定爹爹必不會不應自己的請求,可隻憑一封信鴿帶來的不知出處的信,總歸有些捕風捉影。一步錯便是萬丈深淵,她敢賭,不代表爹爹也敢。
她慶幸那時爹爹沒有阻攔,但現在回頭想想,如此有魄力的決定,爹爹不過炷香落定,當真讓她刮目相看。連帶著,方才她講述後爹爹的平靜,也再度出乎了她的意料。
憐兒見語兮猶自沉思,也不打斷。攙扶的手上微微使力,讓語兮始終能跟隨她的指引,穿梭在柴府的遊廊裏。
因是從柴府嫁出去的大小姐,府中仆從自也認識,如今身份貴為郡主,更是暢通無阻。
語兮與爹爹會話之後,便表示會在前廳等莠兒回來。途中與憐兒提了一句,兩人便也沒回雁歸苑,直接返回前廳等候。
隻是還沒踏進前廳,她們就遇到了一個料想之外的人。
語兮眯眸看著眼前弓著身子微微垂頭的嬤嬤,伸手推開臂上憐兒的手,朝前一步,“我幼時多受嬤嬤照料,您不必如此多禮。”
那嬤嬤被語兮的手輕輕觸了一下,像是有些受寵若驚般的讓開了些,頭垂得更低,“老奴冒犯了。”
眼前曾是自己乳母的嬤嬤與上次相見有了明顯的不同。語兮心中生疑,但又想不通造成這差異的緣由。可她會在此時出現,必然是刻意而為,想了想,語兮後退一步,聲音放得更柔,“嬤嬤有事盡可直言。”
麵前的人似乎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從懷裏摸出了一個香囊。布料看起來很柔軟,繡文算不上精細,但並非尋常圖案,而是一簇雪中紅梅,讓語兮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嬤嬤平複了心神,終是略微抬首,雙手前伸,“老奴聽聞小姐得了賜封,沒什麽拿得出手的賀禮。這個香囊雖然不值錢,但也算老奴一份心意。小姐若不嫌棄,還望能收下。”
本能的,語兮覺得這送禮背後還有別的文章。可她越是想看清嬤嬤的神色,對方的頭就垂得更低,這讓她一時有些無奈。
老嬤嬤是莠兒乳母,即便現在本職已經多以照料日常為主,但想來也是個相對有身份的嬤嬤,沒道理還要給自己這個出嫁的小姐送禮。
四歲之前的記憶一瞬間被語兮強行翻了出來,可末了,她也沒多少還記得住的。
正這時,有仆從自府門外快步走來。本是要入後堂通知老爺的管家看到這一幕,忙行了一禮,“郡主。”
語兮掃了眼來人,到底沒忘了正事兒,“莠兒回來了嗎?”
“是。”管家應聲,隨即又加了一句,“王爺也過來了。”
語兮有些意外,繼而擺手讓管家繼續入內通知爹爹,轉身回望被自己晾了許久的嬤嬤,卻見她側首向府門的方向看去。
視線轉過,那裏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步了進來。小個子的那個不知說了句什麽,高的那個笑了笑,伸手按在旁側那人的頭上,回了一嘴,立時讓那小個子努嘴不再理他。
祁軒收回本就沒用多少力氣的手,黑眸抬起,遠遠就看見了立在前廳拐角前的三人。拍了拍莠兒的脊背,目送他快步趕去,自己卻如閑庭信步一般,儼然已心情大好。
語兮正要招呼那嬤嬤,手心裏就被快速地塞進了什麽東西。再要看去,那嬤嬤已是幾步上前衝莠兒見了禮,退至一旁,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語兮沒再細看那香囊,順手收進袖中,轉而迎接多日不見的莠兒,和那個黑眸如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