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迷離跡象
城內的聲響漸漸變得越來越弱。城門那方洞天裏,已經許久沒有人經過了,目之所及的更遠處,唯有黑壓壓的人影不知在朝何處湧動。
城門上方雕刻的“夜城”兩個大字,在徹底放晴後的天色下也變得無比清晰。分明黑黢黢的斑駁字體,卻在這一刻仿佛鍍上了金箔一般。
周圍的人潮已散進城去,唯一還留在城外的,不過語兮靖承等他們四人罷了。
鍾鳴收劍入鞘,伸手將語兮扶了起來。
那邊靖承考慮再三,明明已經蹲下了身,卻還是沒有出手將烈緬扶起來。
“師父,你的傷不宜走動。待會兒祁軒回來,我們再……”
烈緬一手落在身前的靖承肩上,搖了搖頭,便使力想要自行起身。
靖承忽然成了烈緬起身的助力,考慮他的傷勢一時也不便移身退開。
鍾鳴轉首看了眼雖有些搖晃,但到底站好的語兮,忙撤手跨步,彎腰將烈緬架了起來。
語兮看著烈將軍倔強的模樣,忽然就明白過來明明應該受製牢中的他,為何會出現在衝突最重的城樓上。
隻是……烈舞呢?
起身的靖承看著皺眉的語兮,不知她在想什麽,隻好淡淡的笑了笑,“夫人,我們該回去了。”
語兮轉眸看著隻是衣袖和下擺有些髒亂的靖承,抬步正要靠近,那經曆動蕩的雙腿這才開始有了麻木的反應。一個踉蹌,竟差點再次跌倒。
靖承橫步伸手,卻被徑自用手撐住膝蓋以穩住身形的語兮避開。詫異的看向拒絕的女子,就見她緩緩直起身子,隨後扯下了她身上男人的外衫扔給自己。
語兮揚手整理著發髻和散落的青絲,閉眸深呼吸,掩住腕間的勒痕,繼而快步朝已有兵士重新駐守的城門而去。
鍾鳴看著擦身而過的女子的背影,心中還來不及歎息,就聽大半個身子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的師父微微一歎,“果然.……”
城內靠近城門的地方,還有不少士兵正在清掃戰場。屍體,血泊,斷劍,這些無法從視線裏避開的一切,都叫囂在語兮所有的感官裏。
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樣多的生命在自己麵前隕落,第一次真正體會到皇權爭鬥的血腥。她知道,這些無可避免,但她真的很難僅憑這些說服自己忽略那些真實。
更遠的地方,有被釋放後聚齊起來的百姓。分明也有人是害怕的,但對他們而言,劫後餘生,與親人團聚,遠遠蓋過了人生來該有的憐憫和同情。
他們隻知道,葉參將他們囚禁,不僅少糧缺水,還妄圖以他們的性命,威脅回城的燕平侯及大軍繳械投降。
他們不會知道這背後有過怎樣的博弈,他們隻是那最不知情的受害者罷了。
祁軒自府衙裏出來,身後跟著那些夜城原本的守衛。他們曾是整個夜城最有戰力的人,所以葉參將他們繳械之後,一直關押在府衙自身的牢內。
此刻重見天日,瘦削而蠟黃的臉上,滿是興奮和憤慨。方踏出府衙,便顧不得還咕咕直叫的肚子,轉而投入到清理工作中去。他們缺席了這一役,但並不代表他們就不會盡職盡責。
祁軒立在台階上側首和玄明說了幾句,黑眸劃過自各個方向越聚越多的百姓,手微抬,才要說話,就聽左側一個步履匆匆,氣息不穩的人自遠處走來。
百姓們方從各自的喜悅中回神,仰頭看著那個不著銀甲,腰間一柄佩劍,衣袂微揚,英姿颯爽的男人。那是他們或熟悉或耳聞的燕平侯,更是他們如今的救命恩人。
恩人似乎正要說些什麽,但卻忽而轉首移開了原本看向他們的目光。然後那道身影就直接從高階上躍下,快步到了眾人右側某個被他擋去輪廓的人麵前。
語兮隻覺眼前有黑影一晃,頓住腳步才要退離,按在胸口的手就被一個溫暖的手掌包裹。她抬眸看著他,片刻,才緩緩笑了笑。輕輕一掙,自他麵前橫步而出,將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百姓們隻看到一個在今日分外豔紅的身影從恩人的所在之處閃了出來。側影纖細,頸間不知為何纏著些發紅的東西,隨後隻見她疊手在前,一席大禮毫不怠慢的對恩人施了下去。
“妾身.……恭迎……侯爺回城。夜城無虞,侯爺……萬福。”
斷斷續續的一句話,輕幽幽地飄散開來,帶著不知為何的撕扯一般的刺耳。
百姓們尚在不解,就見那還未起身的女子嘴角咳出血來。
黑眸瞳仁微縮,祁軒慌忙傾身勸道,“快別說了,你的傷還……”
“妾身.……沒事。”
本被強行咽下的血腥氣,在這一句固執追加的話音後越發不可收拾。
語兮隻覺得眼前發黑,牙關被溫熱的液體包裹。本已止住血的脖頸被風吹得好似冬夜裏忘了披衣般透涼。她的唇抿成一線,揚手隨意的擦去方才溢出的那點血跡,撐起身子,轉眸看著那些因為擔憂而靠過來的百姓。
百姓當中從宣城過來的那些人雖對燕平侯心存感激,但卻遠不比夜城當地的百姓熟悉他的為人。可語兮這樣一個與他們共同經曆一切的“梅夫人”就不一樣了。
看著她帶傷還要規規矩矩的向燕平侯見禮,他們不由就覺得,能讓她如此的夫君,也必不隻是個光會打仗殺敵的粗俗之輩。
一時間,縱有參差,但百姓們都向二人行禮拜下。
祁軒轉眸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沒有多少受人敬仰的欣悅,反倒是將注意力都聚在了身側這次明顯是在強撐的人身上。
沒有一個百姓知道語兮的狀態已是在強自維持,他們隻是想盡可能真誠的表達自己的謝意。他們沒什麽能用以感謝的,但至少禮製還是可以做到的。
男人的頰邊掛著淺淡的笑意,若是女子不在這兒,他或許還有心思打理戰後事務。可眼下,他隻想讓她去休息,而不是陪著自己,耽誤她的身子。
況且靖承會任由她獨自過來,難道師父那邊.……
忽然,祁軒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極輕微的扯了扯。自思緒裏抽離的祁軒還未側首,身子已經傾身向側,將那個終究支撐不住的人兒攬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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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怎麽樣?”
靖承收回拿脈的手,轉眸看向祁軒,搖了搖頭,“不太樂觀。”
黑眸轉首掃視周圍,前兩日破城時還一臉希冀,重現活力的百姓,如今一個個無力的歪靠在屋簷下或背陰處。他們不是勝了嗎?為什麽還會是如今這般景象?
靖承重新站起身,看著街道各處不複生氣的百姓,“葉參呢?還沒抓到?”
祁軒握手成拳,眼神驀地陰鶩下來,並不開口。
靖承了然,也不再多問,隻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既然大部分人都出現了這種虛脫一般的跡象,為何偏偏師父和你夫人的脈象卻沒有這種反應?就好像,他們經曆的壓根不是同一件事兒。”
“既然提到此事.……”祁軒轉首看向靖承,“師父那樣的外傷都已然蘇醒,為何……”
“侯爺。”鍾鳴自遠處大步急奔靠近,看向靖承道了句“先生”,繼而轉回祁軒,“夫人方才醒了。”
黑眸中忽然閃過一絲毫不掩藏的光亮,也不向靖承交代,抬步已是朝府衙走去。
留下的兩人稍一對視,心知肚明的也沒再說什麽。正要也出發回府衙,思慮的靖承忽而頓住腳步,“鍾鳴,你去把品銘叫到師父房裏來,我有話問他。”
……
語兮斜靠在床幃上,望著房裏熟悉的擺設,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聽品銘說自己睡了兩日,加上之前去了葉府的那晚,分明也沒有多久,可總覺得已經很久沒在這房裏待過了。
語兮閉了閉眼,片刻睜開,複又閉上。如此反複,直到那道身影毫不客氣的闖了進來。
祁軒看著靠在床幃的女子,忽然就變得有些猶豫。腳步躊躇不前,不太確定清醒的她,在這個沒有旁人,無需配合的當下,會用怎樣的態度對待自己。
語兮轉眸看著男人,沒有笑,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隻是末了,朝著他停駐的方向,微微仰頭撫了撫脖上的繃帶。
男人的黑眸微微眯起,沒再遲疑,舉步走近,“傷口已經處理過,暫時會有些不適。你也別太在意,過段時間就好了。”說著拉下她按在頸間的手。
男人沒有就此放手,女子便微垂著眸任由他握著。一個無力去問,一個不知從何說起。直到品銘將一直備著的羊奶端進來,兩人依舊是各據榻邊一方,繼續無言的麵對麵。
品銘不敢打擾,才放下托盤,正欲退出,鍾鳴便扣響房門進了來。
深感氣氛有異,鍾鳴卻也不能直接將品銘帶走。行禮之後說明來意,掃了眼隻是微微抬了抬眸子的語兮,轉而看向男人,等候他的允準。
祁軒自然知道,靖承會尋品銘問話,肯定是有什麽事兒需要確認。當下也不準備反對,隻是那被他握住後就沉寂的手終於有反應的動了動。
男人轉首看去,就見女子微蹙著眉。想了想,“你要去看看師父嗎?”
語兮沒有說話,但確實點了點頭。
祁軒的心情似乎好起來一些,彎腰幫語兮穿上繡花鞋,卻沒等她站起身,便伸手抄進她的膝窩,掃了眼她有些意外但又不至特別意外的神色,轉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