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血腥戰果
城牆之上,語兮似乎成了唯一那個與這場攻城戰無關的人。
她依舊被掛在城樓外,雙腳不著力,臂上的衣袖也滑到了肩胛,露出內裏白淨而纖細的臂骨。
葉參並沒有一直守在語兮身後,而是另派了人將一把匕首橫在她頸下。他忙於應對來自燕平侯的攻城部署,但他也並未預想過僅僅通過一個女人,就能將對方隻身騙進城裏。
他本還有其他的後續安排,可是現在,他甚至來不及去開展。
耳邊是嘈雜的指令和軍士奮力的嘶吼,語兮的眸光閃爍在那些她熟悉的人影之間,到最後,終究還是回到了那個男人身上。
她沒有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即便是在下令,也不曾移開她身上半毫。
所以當他們四目相對,她有些意外的怔了怔,然後輕輕地說了句也許沒有人會聽到的話,“你回來了。”
黑眸中的瞳仁驀地縮了縮,祁軒沒有想到,在她知曉真相的當下,竟還會說出這樣一句溫暖的話來。心頭的震動比之前過猶不及,他猛地垂首定了定神,這才敢再度抬眸看向那道身影。
他很清楚,就算他把人手分派去了東西兩個城門企圖形成包圍之勢,但在達成效果之前,難保葉參不會狗急跳牆。戰亂展開,暗衛不可能還有機會與他互通消息。他不確定城內的百姓都在何處,更不知道葉參會不會將他們推到城下,逼他停手。
他不敢用箭,他怕誤傷了百姓,他怕她再出事。
不管最後將葉參如何製服,身後的將士,城內的百姓,都是這一役的見證者。如若他行差偏錯,他的聲名,都會受到重創。
戰場上的屠殺雖是不得已,可此刻他已平定外亂,便是葉參強占夜城,叛軍的名頭卻並不怎麽叫得響亮。同為衛朝人,互相殘殺,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軍功。
語兮仰頭看著頭頂上自城內飛出的箭雨,霎時間黑壓壓的一片撲進城外攻城的兵士之中。饒是有甲盾護衛,可難以麵麵俱到的混亂,也在加速著這些熱血生命的流逝。
不斷有人冒著箭雨拚死攀上城牆,接著就被無情的刀劍斬殺。可不過轉瞬,又有新的麵孔闖來上來。
語兮不由地閉上了眼,她無助的搖頭,無力麵對這樣殘酷的手足相殘。
她不知道真正的戰場是否也是如此的可怖,但相煎何太急,真的就成了此刻唯一的感慨。
懸在頸間的匕首開始有了微弱的顫抖,血腥味充斥在她的鼻尖,奈何她避無可避,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清楚的聽著,悸動的感受著。
語兮張了張口,她想讓他們停下,但沒有人聽得到她說的話。腦中忽然想起了地動之後,她自那些百姓那裏聽來的一首民謠:
“夫出夜城婦守屋,山重水長望眼枯;一行家書千般淚,寂寥庭院孤燈念;母盼兒兮妻望夫,離家數月何時複;漠北邊馬遙相顧,帶吾夫君踏歸途.……”
那樣一首滿含期盼的民謠,在此刻念來卻是無盡的哀寂和幽怨。語兮不自覺地找著還不大熟悉的調子輕聲哼唱,嗓音有些壓抑的顫抖,卻莫名地揉進了混亂的刀劍聲中。
語兮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城裏那些她看不到的百姓,也開始低聲吟唱著這支民謠。歌聲斷斷續續,但卻執拗地維持著。一遍之後又是一遍,不知疲憊一般,卻默默的匯成一股糾結的繩,勒得堅守的葉參一黨,越發慌亂起來。
“你做什麽!”
一直用匕首抵在語兮頸間的那人,在蔓延的歌聲中越發不安起來。他厲聲嗬斥著語兮,可他聲線裏的不穩已經將他的情緒完全暴露。他有些氣急敗壞的將匕首朝語兮的喉間又拉了一寸,“你給我閉嘴!”
甩刃劈掉迎麵落下的箭矢,祁軒的黑眸猛然轉回語兮身上。
他早便聽到了她細碎的聲音,更是緊接著就察覺到了城內的動靜。一雙黑眸凝住那停在她咽喉前的手,鳳翊劍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再不管會不會傷及旁人,揚手正欲擲去,就見她的身後,那座城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那兒的身影。
“師父!”
祁軒的聲音不小,下意識向前傾的身子從高處看去甚是明顯。語兮看到他身邊一直抵擋著各種阻礙的鍾鳴也在這一刹那回望過來,更勿怪那個一直旋身躲避著的靖承。
才要回首去看不知如何潛上城樓的烈將軍,語兮驀地就感覺自己頸間一片溫熱。本能的低頭查看,喉頭微涼,那冰冷的匕首上殷殷鮮血滾落而下。滴在她看不見的塵土裏,濺起無法蕩漾的漣漪。
語兮明顯感覺到身後那人也是猛地一驚,似是也沒有料到會真的傷到自己。那匕首一晃,更多的空氣灌了進來,肆無忌憚的衝壓著她的傷口,疼得她瞬間連叫都叫不出來,如同啞了一般。
殷紅的痕跡拉回祁軒的神思,他驟然腳下發力,踏過一具城上跌下的屍體,揚袖就朝語兮的所在靠近。
語兮隻聽身後一道刀劍劃破衣襟刺入血肉的聲響,下一刻,縛住她手腕的力道陡然消失,身子再無支撐地墜落下去。耳邊一道底氣十足的呼喊,“軒兒,接著!”
饒是再冷清的性情,在此狀態下也難以維持平靜。語兮驚恐的閉上眼,難以動彈的手腳根本無力改變她落地的姿態。她甚至還沒明白,那聲“接著”,說的不過就是一個她罷了。
祁軒躍起的高度因著烈緬的橫加一刀變得不再精準。眼看著她要落下,掌心一推,鳳翊劍擦著她的腰身就刺入了牆壁。借著這股力道,祁軒橫向一探,在她身子被劍氣所阻的刹那,將人攬入懷裏。
冰冷的懷抱,刺得不敢多看的語兮身子一顫。下意識要躲,隻聽耳邊那道熟悉的嗓音低低沉沉的響起,帶著些心有餘悸,“兮兒,我回來了。”
雙腳還沒落回地麵,眼眸中才出現那人幽黑的眸子,語兮就感到自己身上某幾處被人準確地點過。血脈似乎有些困滯,脖間被他用手壓住,手腕和膝頭的繩扣也不知被何物劃開。緊接著,她便再次聽到了一個呼喊“師父”的聲音。
祁軒的腳尖方觸及地麵,就聽靖承一聲驚呼。借力璿身,撤離城下,揚首看去,就見師父自城樓上躍出的身子,被一柄長劍刺穿。劍身自脊背穿胸膛而出,師父立即咳出一片血來。
祁軒揚手將懷裏的女子向後拋去,喊了聲“靖承”,臨空朝地一掌,霎時第三次改變了他的去向。雙腳踏上城牆,拔出鳳翊劍,沿壁上躍,揚手就卸掉了那人還握在劍柄上的手。
鳳翊劍劍尖與牆麵劃出火花,斷手之人疼痛的尖叫也被就此湮滅。銀甲的身影一個躍步,已架著受傷的烈緬落回鍾鳴護住的靖承和語兮身邊。
靖承扶住落地的烈緬,看了一眼祁軒,揚手點穴止血,放緩聲音,“師父你忍忍。”言罷也不等烈緬應聲,屈指在突出他胸口的劍身上一彈,本長出傷口不少的劍身頓時被折斷了去。
語兮跪在一旁,一手按住自己脖間被靖承臨時充當止血帶的衣襟布條,一麵震驚地看著靖承迅速地橫身移到烈將軍身後故技重施。
鍾鳴背身戒備地掃視著四周可能靠近的危機,但眼梢卻也時不時地看向身後忙碌的靖承。
祁軒抿唇看著垂首蹙眉的烈緬,半晌,才想起來蹲身到語兮麵前。伸手扶住她的臉,穩住她有些失神的眼眸,“兮兒?兮兒!”
語兮隻覺得一時間有太多東西需要她消化。比如烈將軍是怎麽受的傷,因何受的傷?比如先生為何能輕易折斷一柄劍的劍身,還有他方才握在自己手腕時傳過來的那股暖流?還有,還有……
女子轉過的眼神有些木然,祁軒不由心中一緊。但很快,那雙眸子中閃過了光亮,眼角被她的手擦去了什麽,有些涼,垂首便能看到她指尖的血跡。
祁軒微微一怔,忽而揚手在自己側腰上一劈,身上的銀甲霎時就像沒有支撐一般散落開去。他伸手解下身上的外衫罩在女子身上,才欲開口,身後的鍾鳴卻是叫了他一聲。
“侯爺,玄明。”
祁軒眸光一沉,將女子身上的外衫扯了扯,“在這兒等我回來。”隨即起身看也不看正為烈緬纏著止血帶的靖承,“他們就交給你了。”
靖承也不應聲,額上卻隱隱沁出方才遊刃有餘周旋在刀劍中時所沒有的薄汗。
語兮此時才開始追著離開的男人看去。沒有銀甲,一身玄衣,在刀光劍影中宛如一道鬼魅。所到之處,敵人都被他或輕或重的困住了手腳,然後一個起躍,便登上了那分明不矮的城樓。
“咳咳咳……”
“師父,現在別說話。”
饒是靖承規勸在先,烈緬卻也沒有聽從他的好意。一雙眸子看向從徒兒身上收回眸光的語兮,“丫頭,這.……是你選的路.……對嗎?”
語兮聞言稍稍皺眉,有些莫名為何烈將軍會在這個他分明該好生調養的時機問自己這句似乎都有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比起之前那些還不得解答的疑問,語兮到底能先理清這問題的意義。
張了張口,喉頭有些抽痛。知道自己恐怕不便說話,隻好淡淡勾了笑,略略頷首。
烈緬任由靖承扣上他的腕脈,看著語兮無聲的承認,那張早已現出皺紋和疲倦的臉,有些無奈但又欣慰地笑了。
語兮有些不明所以,隻聽一旁的靖承道,“師父,你太亂來了。”
烈緬沒再應聲,隻是微垂著頭閉上了眼。
語兮難以說話,加上自己傷口還在,自然越發安靜起來。
方寸之地,除了禦敵的鍾鳴外,三人都是一派沉默。
靖承喂了一顆藥丸給烈緬,叮囑他靜心調息,這才轉回將語兮脖頸上的布條好生包紮打了結。三指並上她的脈,還未開口,就聽那一直緊閉的城門轟然打開。
這一關,終究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