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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北風其涼(一)

  我不是亡晉女,縱然上天真的讓我帶著血腥的使命來到這世上,我也絕不會束手就縛,叫成千上萬無辜的生靈死在我麵前。


  鄭伯回新鄭前的最後一夜,睡在外屋的兩個宮婢輾轉反側了許久才終於睡深。我囑咐四兒躺在我的床榻上,自己披了她的外袍偷偷溜出了住所。冬夜朔風侵骨,一陣緊跟著一陣,白日裏未化的殘雪此時已凍結成冰,我走一步,滑一步,好不容易走到魚塘前的垂柳下,寒風裏衣著單薄、縮頭跺腳的人已經凍得雙唇發白。


  “四兒——怎麽是你?!”那人見來人是我,大驚之下拔腿就走。


  “宰夫既已做出了我要的菜,就不想聽聽我打算給你什麽報酬?”


  “報酬?”夜色裏矮矮的人拉緊自己身上單薄的冬衣,打著哆嗦轉過身來,“四兒姑娘教我做菜,你還要給我報酬?”


  “主意是她出的,可菜是你做的,自然要給報酬。”我從懷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錢幣放在他手中,和聲道,“鄭伯好吃天下聞名,幾年前我在宋國扶蘇館裏聽過一個傳聞,說鄭宮之中若有人能做出得鄭伯歡心的菜,他便會不顧貴賤之分,召烹煮之人細詢烹飪之法,賜以美物嘉獎,可有其事?”


  “確,確有其事……”宰夫低頭看著自己捧在手心裏的錢袋,許是這錢袋的重量叫他太過緊張,他的眼睛竟似進了沙塵般眨個不停,他察覺了,猛揉了兩把,抬起頭對我道,“君上吃得高興了是會召人來賞些粱米、肉脯之類的美物,可再貴重些的也沒有了。貴女給我這麽多錢,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寬心,我不貪你們君上的賞,這菜就算是你一個人做的。我隻托你回宮後將這道‘鷹鴿’做給鄭伯品嚐。屆時,鄭伯若召你,問你何故要將去骨的鴿子裹在鷹腹之中入菜,你隻要將四兒說給你聽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說給鄭伯聽,我還會托人再另贈百金予你。”


  “把老鷹叼了鴿子的故事說給君上聽,還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說得再全一些。是大雪過後,五隻野鴿為了爭食你撒的殘羹趕走了覓食的老鷹,野鴿們吃飽四散而去,餓肚子的老鷹撲下來吃了那隻飛不走的鴿子。你有感而發,才做了這道菜。”


  “隻要這樣說,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著我,百金不是小數,他可以拿這錢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隱約猜到這故事也許不僅僅隻是一個故事。所以,他猶豫、掙紮,他手裏的錢袋似乎也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而就在此時,高遠天幕上的最後一片薄雲也終於被呼嘯的夜風扯碎。一輪碩大的淡青色圓月忽現於天穹之上,它清冷的月光穿過一根根結滿冰淩的柳條照在我臉上,宰夫眼中猶豫的眼神瞬間被驚恐取代。


  “你……我隻個宰夫,隻會生火煮食,我不會講故事,你的錢,我不要了!”宰夫將錢袋猛推到我手邊,我沒有接,他抬頭看著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來一般:“貴女,這宮裏的人是不許與你說話的,我今晚被你騙到這裏來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沒命活了!”


  “宰夫莫怕,你可有兒子?”我接過宰夫手裏的錢袋,卻擒住了他的手腕。


  冷夜寂寂,可憐的宰夫眼見著我的瞳仁由黑轉碧,驚恐之下隻知瑟瑟發抖,全然忘了掙紮。


  我衝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說,我就當你有兒子了。你既有妻有子,就更該把這個故事講好。因為故事裏瘦弱的鷹是晉國,被喘過氣來的老鷹吃掉的那隻鴿子就是你們鄭國。五隻鴿子可以趕走老鷹,卻不可能一口氣吞下一隻老鷹。等晉國緩過氣來,第一個遭殃的還是鄭國。來日,晉軍攻進新鄭,你的妻兒就要隨你棄家逃命了。到那時,你一定會後悔,後悔自己堂堂男兒為什麽連講個故事的勇氣都沒有。齊國不是真心要幫鄭國複仇,它是要把夾在齊晉中央的鄭國當做自己的盾,可兩人對戰,傷得最厲害的不就是盾嘛!”


  “我不懂打仗,我隻是個宰夫啊……”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兒子也做一輩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說的話都告訴鄭伯,你和你的兒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廚聞一輩子的柴火味了。綌衣換錦衣,這才是我真正要給你的報酬。”


  我見不到鄭伯,所以隻好把自己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一個宰夫身上。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替我講好這個故事,也不知道鄭伯聽了他的故事,會不會權衡利弊放棄攻晉。我什麽也不確定,但卻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除了孤注一擲,我別無他法。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駁的影子,四周靜得出奇,偶爾踩碎一片薄冰,我的心便要在胸膛裏狠狠跳上許久。可當我見到一身月光的於安從我的寢臥裏走出時,胸膛裏那顆不安的心卻一下停止了狂跳,無限的恐懼如突降的寒潮瞬間將它凍住了。


  他來了,他發現屋裏的人不是我了,一切都完了。


  於安一步步走到我麵前,我抬頭看向他,卻驚愕地發現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個。


  “你……”我有太多的話要同他說,多得幾乎快要將我的胸膛撐破,可現在他就站在我麵前,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拾,你先進來。”四兒在屋裏輕喚了我一聲。


  於安聽到四兒的聲音,眼中一痛,竟越過我匆匆離去。


  我走進屋,原本睡在外屋的兩個宮婢已經不見了,四兒低頭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長發蓋住了她大半的麵龐,我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卻知道她傷心了,極傷心。


  “他罵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別難過,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現在就去找他說清楚,他對我有什麽恨、有什麽怨,讓他一口氣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帳要同他算!”


  “別……”四兒握著我的肩膀強挺起身來,“阿拾,他今夜是想來與你說話的,可他藏了那麽多年的話全叫我聽了。你趕緊去找他,叫他再說一遍給你聽。你不要那麽大火氣,你好好聽他說話,隻當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當成了我,那他就是還不知道我剛剛去魚塘見了誰?”


  四兒搖頭,強推了我一把:“你快去,他還沒走遠。”


  “好,你別擔心,我不去同他吵架,但他騙了我這麽多年,有些話我還真想聽他親口告訴我!”我替四兒拉好被子,推門匆匆而去。


  認識於安隻有八歲,昏暗的葦席底下他睜開眼問了一聲,你是誰?十二年,身如流水,走散了那麽多人,唯有他一直還在,可現在麵對全然陌生的他,我倒真想問一聲,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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