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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廩丘會盟(四)

  “夫君早年修繕範氏舊宅時,悄悄在府裏建了密室。你阿爹藏在密室裏,沒人能瞧見的。”四兒被我的模樣嚇住了,怯生生道。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於安剛從天樞回到新絳,趙鞅為他在國君麵前請了功,除了守衛都城的官職外,國君還另賜了他一處範氏的舊宅。趙鞅原意是叫圬人將宅子修繕好了,再叫他們一家人搬進去住。可那麽熱的天,於安卻堅持自己動手修整了所有的房間。我那時還以為,他是初到新絳,不願勞師動眾引人注意,沒想到他竟是早計劃好了要在自己的府裏辟出一間密室來。他想防的是誰?謀的又是什麽?

  四兒見我恍神,便有些急了:“阿拾,你是在生我的氣嗎?這事不是我故意不告訴你,我也是那晚見到你阿爹才知道自己家裏有間那麽奇怪的屋子。夫君瞞著趙氏偷建密室是不對,可他們董氏一族以前遭過大難,他這麽做也是怕自己將來萬一有什麽不測,起碼董石還能有個地方先躲一躲。天不塌,最好。天若塌了,總不能砸了孩子。”


  “四兒,董氏的事、我阿爹的事,我們晚些時候再說。我現在隻再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我撇開心中對於安的種種猜測,緊緊地握住了四兒的手。


  四兒一愣,點頭道:“你想問什麽?隻要我知道,一定都告訴你。”


  “你離開新絳前,無恤可去你們府上找過於安?”


  “好像來過兩次。”


  “去做什麽?”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不清楚,他們兩個隻是關在屋子裏說話,夫君沒讓我侍奉,我就連水都沒送。怎麽了?”


  “沒什麽。”無恤真的去找過於安,聰敏如他一定早就發現了公輸寧機關圖上的另一個秘密,所以那晚他不是一個人去了智府,於安也去了。為了救阿藜,他竟將自己的生死托付給了於安……


  “阿拾,你臉色好難看,要躺下來休息會兒嗎?”四兒擔憂地看著我。


  “我沒事。”我解了身上厚重的外袍,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四兒道,“走,裏屋有炭火,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我把我的身世都告訴你,你把於安的事也同我好好說說。”


  “天啊——你,你有孕了!”四兒瞪著我藏在外袍裏的肚子,呆若木雞。


  守著一爐炭火,望著一窗飛雪,我將自己與無恤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四兒。她聽說狄女的兒子乃是府中馬奴之子後,就再也沒有在我麵前提過“負心”二字。我不知道她心裏有沒有真正原諒無恤,但對我,她沒有半句指責。以前她最怕我有孕,千叮嚀萬囑咐,警告的話雖難聽,卻也說了一大堆。可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卻豎起了她的翎羽,像母鳥守護雛鳥般全心守護著我腹中的孩子。她怪我不懂為母之道,不懂養胎之法,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沒辦法熬過生產之痛的。


  此後,四兒開始每日忙進忙出,一麵細心照顧著我,一麵又一日兩頓親自到庖廚給阿藜做清淡的飯菜。我知道,她是在強迫自己不要停下來,因為隻要她一停下來,哪怕隻有片刻,我立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對於安、對董石蝕骨的思念。


  我回不去的晉國,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與趙氏的恩怨,邯鄲與趙氏的恩怨,能說的我都說了。可同樣的事情,四兒聽於安說過,聽趙稷說過,單純如她在我們截然不同的說辭裏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誤闖了這個可怕的世界,她卻心疼我一直活在這個可怕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歲末將臨,冬日寒冷的北風凍結了大河的波濤,一場連下三日的大雪過後,我們終於又見到了久違的陽光。鬆軟、潔白的雪厚厚地積滿了整間院子,平整的雪地閃著金色的碎光,被宮婢們踩出深深腳印的雪洞裏又透著迷人的淡淡的幽藍。阿藜裹著狼裘、抱著火爐在門口看雪。我同四兒一起到庖廚蒸稻米,浸槐花,打算做幾個清甜的夏花團子給他吃。天冷,阿藜周身發痛,昨夜一口飯菜都沒吃。


  我們這廂剛在青銅甑(1)裏鋪上荷葉,放上越國來的稻米,就聽到有人來找掌管庖廚的宰夫,說是宮裏的巫臣卜了日子,鄭伯兩日後就要出發回都城了,讓宰夫準備好路上的吃食。


  寺人走後,我急忙囑咐了四兒幾句就匆匆往住處走,路上果然遇見了一臉喜氣的阿素。阿素問我去了哪裏,隨侍的宮婢即刻恭恭敬敬地替我答了。我詢問鄭伯是否要回都城,阿素點頭喜道:“我們的事成了,鄭伯已經答應明年春天到廩丘與諸侯會盟了。”


  我心裏涼了一大截,臉上卻不敢顯露分毫:“會盟之事既已定了,那我們現在是要回臨淄,還是與鄭伯同去新鄭?”


  阿素擒著我的手,微笑道:“不是我們,是我與你阿爹要先隨鄭伯回新鄭,再回臨淄同我義父稟告這個好消息。你和阿藜就盡管安心留在這裏。這裏的溫湯能通氣血,阿藜的腿腳怕寒,呆在這裏過冬最好不過。你自己的事也大可放心,你阿爹已經留了暗衛在這裏,沒有人能傷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產時,我一定趕來陪你。”阿素正說著,我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趙稷。趙稷見我看見了他,就邁步走了過來。阿素見來人是他,便推說自己要整備行囊,帶著宮婢速速走了。


  “恭喜邯鄲君,終於得償所願。”我對趙稷輕施一禮。


  趙稷低頭看著我,張口呼出一口白氣,卻沒有說話。半晌,當我以為他對我無話可說時,他突然開口道:“之後幾月,阿藜要勞煩你照顧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記得多休養,別總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裏吹風。”


  “勞邯鄲君掛心,壞習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這些日子都活在他的眼皮底下,卻不知道夜裏他的眼線睡了,他的眼睛卻還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長時很不容易,我怕你隨她,所以已經送信讓陳盤將他府裏善接生的產婆送來。你自己通醫理,該準備的也早些準備好。外麵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趙稷說完邁步就走。


  我轉身喚住他道:“攻晉之事鄭伯幾個月都沒鬆口,你最後到底同他說了什麽才扭轉了他的心意?”


  “你以為我這幾個月都在勸說鄭伯攻晉?”趙稷轉身看著我。


  我不置可否。


  他淺淺一笑,道:“女兒,記住,人的心意是不能強扭的。謀心之事,需順時、順勢、順情,才能於無形之境得常勝。我這幾月,與鄭伯談了兩國婚嫁之事,談了齊、鄭此後三年的鹽鐵買賣,唯攻晉一事,隻字未提。你可知是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我在等一個人死。他死了,鄭伯自然就會聽我的話。”


  “誰死了?”我直直地盯著趙稷幽深的眼睛。有陽光移過樹梢,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很亮很亮,一陣不知方向的風從積滿白雪的屋頂吹落大片大片晶瑩的玉屑似的雪末兒,趙稷衝我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我呆立,良久,輕輕吐出一片白色的歎息。


  趙鞅死了,那個馳騁晉國朝堂數十年,銅鐵鑄成的男人死了。


  壓在鄭伯心上的最後一根稻杆落了,七國大戰的夔鼓之聲已然敲響。亂世,史墨說的真正的亂世,已經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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