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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莫知我哀(四)

  孩子,兩個月大的孩子。我腳步一滯,隻覺得眼前一陣天暈地旋,就好似人沒有睡醒,卻硬生生從一個迷離恍惚的夢境中被喚起。


  “你說什麽?”無恤轉頭盯著自己的嫡妻。


  狄女一把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回頭看著我道:“夫君,這是你想要的嫡子,姮雅終於懷上你的嫡子了。”


  是嗎?成婚四年,他總算有了自己的嫡子了。


  我低頭吃笑了兩聲,兀自丟下一室紛亂,踩著滿地碎片大步離去。


  四兒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拉住我道:“你怎麽也不解釋啊?你剛才明明沒踹她肚子。阿拾,阿拾……你沒事吧?”


  “沒事。”我撥開她的手,默默走到小院中央。那裏懸著一根晾衣繩,我踮腳從晾衣繩上取下一方半舊的絲帕,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撕成了兩半。裂帛之聲在耳邊響起,綻開的絲線,碎裂的針腳,一幅玄燕銜花的絲繡在我滿眶的淚水中,瞬間變成了青草地上一團殘破的紅線。


  沒事,我怎會沒事。


  一身是傷的四兒將失魂落魄的我帶回了府,這癲狂的一日,是她早就預見的,她知道我若不肯麵對現實,總有一天,會遭遇這樣的禍事。


  黃昏時分,無恤來了,他隔著一道木門說要見我,說要給我解釋。


  可解釋什麽呢?解釋他的無可奈何,他的身不由己,還是他不曾負我的一顆心。他想說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會在他編織的那場春夢裏睡了那麽久,久到要靠一頓鞭抽才能醒來。


  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它們不可能因為我的漠視就消失不見。


  我為了他,把自己低到了塵埃裏,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在塵埃裏與他相守一世。


  可到頭來,我終究做不到。


  當年,逃是錯;如今,回是錯;愛他是錯,恨他也是錯。有誰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不錯?


  四兒受不住無恤的逼迫開了門,夕陽的殘輝裏,他看見了我淚水縱橫的一張臉。


  我問他,趙無恤,你想要我怎麽做?隻要你說,我便去做。


  方才幾乎要把房門敲破的人,沉默了。


  他是趙無恤,再難的問題在他的心裏都有答案。隻是,他現在說不出口了,他沒辦法當著我的麵說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留不得,要不了,他當年坐上趙世子的位置,就該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麵。


  “等我。”良久,一臉心痛的人終於吐出兩個字,然後毅然轉身,消失在了漫天晚霞之中。


  我等你。可是要等一年,十年,還是一世?

  夏日的黃昏終於在我的淚水裏落幕了,天邊最後的一絲光亮也被沉沉的夜色吞沒。四兒在屋裏點起了一豆魚脂油燈,拉著我在床榻上坐下,然後遞給了我一碗黑稠的藥汁:“好了,快別胡思亂想了,給我再塗一次藥吧!”


  “主母,小主人已經睡了。”門外有婢女輕叩房門。


  “知道了。”四兒應了一聲,緊跟著又是一聲歎。董石自出生後一直隨她睡,這一晚見不著她估計哭得很傷心。可她臉上有傷,又萬萬不能去見孩子。


  我想起董石大哭的樣子,心裏越發憎惡自己。


  “對不起……”


  “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你自己。”四兒低頭哀歎。


  於安今夜原是要宿在公門的,但他接了四兒的消息後,不到人定時分也回來了。回來時,手裏還拿了一卷用錦布包裹的竹簡。


  今日午後,晉侯接到了秦太子利派人送進宮城的書信。信中,秦太子請他派遣巫士子黯入秦,為秦伯祈福。


  齊晉之間,交惡已久。為了討好西方的秦國,晉侯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請求。於是,他下令命我明日隅中之前務必出發赴秦,為病重的秦伯祈福驅災。


  四兒聽到這個消息後高興極了,她握著我的手,喜道:“阿拾,我們回雍城去吧!你去見將軍,我帶石子去見爺爺。我們一起回去,我做夢都想回去一趟……”


  我看著四兒喜氣洋洋的臉,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好字。


  這樣的境況下,晉侯的命令可謂是一道“赦令”,可以讓我暫時遠離所有的風雨。可秦國……我此時若去見伍封,在無恤看來,會不會又是一次背棄和逃離。


  我把自己的擔憂告訴四兒,從不生氣的四兒一把抓過我給她上藥的紗布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癡人,癡人!瞧你這一身傷,瞧我這一身傷,你覺得這樣有趣嗎?你真要氣死我嗎?當初你拋下將軍,拋下我們的將軍府,說走就走了!好,你有骨氣,你不做妾,你不回頭,可你現在扒著他趙無恤,還被人打成這樣,你連個妾都不如!你這樣作踐自己,你不難過,我難過。鞭子抽在你身上,你不痛,我痛啊!從小到大,你那麽聰明,我那麽笨,可你為什麽一遇到趙無恤就傻成了這樣!我聰明的阿拾去了哪裏,你把她給我叫回來啊!”


  “四兒……”一旁的於安撿起地上的紗布,輕輕地環住了自己滿臉是淚的妻子,“你別同她發火,她和無恤是多年的情分,也不可能說舍就舍了。她是癡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於安摟著四兒在榻上坐下,轉身看著我道:“你跟我去個地方吧!”


  “去哪裏?”一室昏黃的燭火下,我看著淚流滿麵,渾身是傷的四兒,整個人渾渾噩噩幾乎無法思考。


  “跟我走吧!”於安不由我拒絕,拉著我一路出了府門。


  一騎黑駿,踏碎如夢的夏夜,載著渾身是傷的我在夜風中飛馳。


  許久,身前的人終於勒韁停馬。藥汁、血汙已滲出我細麻製的夏衣,黑黑紅紅一團團,一道道,在月色下看起來極其狼狽。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我不見他!”趙府院牆外,我死死地拉著韁繩不肯下馬。


  於安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的手腕上輕輕一捏,我即刻痛得鬆開了馬韁。


  “別說話,跟我走。”於安將我從馬背上抱了下來,足尖一點,衣衫飄飛,整個人如一隻夜梟擒著獵物輕輕巧巧地掠過趙府的高牆、明堂的飛簷,落在了一棵高大的綠槐之上。


  夜過半,月偏西,舊日熟悉的小院中流螢飛舞,蛙聲陣陣。他的寢臥,一扇輕紗小窗半啟著,看得見紗窗上的半截人影,也看得見案幾上一雙骨節分明,握筆急書的手。


  我藏身在月下如雲的樹冠中,綠槐茂密的枝葉緊緊地包裹著我,這樣場景太過熟悉,熟悉地叫我渾身不安。我轉頭用目光詢問於安,可於安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他默默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院門,似乎在等著什麽人。


  半刻鍾後,他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夜色中,姮雅散著一頭微卷的長發,披了一件極薄的月白色輕紗長袍踏露而來,皎潔的月光自她身後穿過,勾勒出細紗之下一具曼妙的身軀。她走到房門前,以手輕輕叩門,然後將耳朵緊緊地貼在房門上。


  紗窗內,那隻握筆的手微微一頓,我的心“咯噔”一下似是漏跳了一拍。


  “夫君,夫君……姮雅錯了,姮雅以後再不會騙你……”女人貼在房門上嚶嚶地啜泣,她白日裏如火的戾氣不見了,隻剩下一個女人水一樣的溫柔,“夫君,姮雅知錯了,姮雅明日就去太史府同她道歉,這樣行嗎?夫君,你開開門啊,隻要你給我機會,隻要你準我入房,我們會有孩子的,我一定會為你生一個嫡子的。叔伯們不會再嘲笑你,沒有人會再嘲笑你。我的父親,我的族人也會遵照我們的誓言,守護我們的孩子,守護趙氏。夫君,你開開門啊……”


  房間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回應。


  女人在房門外癱坐而下,她開始細數,細數這四年裏他們甜蜜難忘的過往。


  夜色朦朧,露水浮地,我一字一句地聽著他們的過往,直聽得臉上一片涼意。


  是真情?是做戲?趙無恤,到底哪個故事裏的你,才是真的你。


  女人繼續說,我繼續聽,不知過了多久,紗窗上的那個人影忽然不見了。


  房門輕啟。


  姮雅嚶嚀一聲撲了進去。


  這一刻,我看不見無恤,整個人卻忽然開始不由自主地發顫,我不敢想象接下去會發生什麽,嫉妒就像千萬隻蝕人的蟻,在我皮開肉綻的鞭痕裏孵化,繼而撕扯著我的血肉。趙無恤,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


  於安抱住了我顫顫發抖的肩,我眼眶中的淚還來不及落下,他已瞬間將我帶離了那間月光下的小院。


  於安告訴我,無恤這幾年一直斡旋於北方狄族各部之間。如今趙氏一族已包攬了晉國與狄族之間所有的馬匹生意。送良田,遷新城,留在晉國國中所有的狄族人也幾乎都成了趙氏的城民。他是趙世子,他有他的大業,他的大業需要他屋裏的那個女人。一年前,我回來了。對無恤而言,那是錦上添花,可他不會為了我這朵嬌花,放棄他的大局。我若想要留在他身邊,就必須習慣今日的羞辱,習慣他懷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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