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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莫知我哀(三)

  “都被師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他的竹屋雨季裏受潮厲害,他這人又受不了一點黴味,這會兒肯定恨不得叫他們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幹淨,再給他重新搭一間。”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來不就成了,和你鬧別扭,還能鬧這麽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脾性。等再過幾天,我去哄哄他。”我笑著牽了四兒的手往屋裏去,四兒從懷裏掏出一隻朱紅色的織錦小袋遞給了我:“這個是你的,我剛才在府門外碰見了郵驛的行夫,他說這東西是雍城那邊送來的。”


  “哦。”我接過錦袋,捏在手裏卻不打開。


  四兒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麽也不打開看看?興許,是將軍給你捎的東西。”


  “不是將軍,是公子利給我寫的書信。”我走進屋,從櫃子裏取出一隻黑漆銅扣的小盒,打開來,把小袋丟了進去。朱紅、絳紫、薑黃、靛藍……小盒裏已經躺著七隻不同顏色的錦袋。


  四兒湊上來看了一眼,驚訝道:“怎麽還有這麽多?這都說了些什麽呀?”她伸手將那隻朱紅錦的小袋取了出來,打開口子,從裏麵抽出了一方絲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簡、木牘,稀罕些也用羊皮、豬皮。可公子利給我寫的信,清一色都寫在絲帕上。個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覺得心中難安。


  四兒識字少,自己捧著絲帕讀了讀,沒讀懂,就又遞給了我:“這信上都說的什麽呀?”


  “說是秦伯病重,想請我入雍,為秦伯祈福。”


  “這些信都是請你去秦國的?”


  “嗯。”


  “那你去嗎?”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國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國。多生枝節,對誰都不好。”


  “哦,這倒也是。想當初咱們屋裏哪樣好東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對他無意,不然你也不用在這裏幹熬著。”四兒將絲帕重新裝進錦袋,又替我將信盒放進了櫃子,“其實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過了今年就四歲了,我自打那時候同你來了晉國就一直沒回去過,真想帶孩子回去給爺爺瞧瞧,好叫他知道我這些年過得不錯。”


  “那你怎麽不讓於安陪你回去走一趟?”


  “他現在忙得很,在家都極少,哪裏有空陪我去秦國。”四兒笑了笑,拉著我在床榻上坐下,“算了,我今天來是要給你送東西的。這是阿羊托人送給我的蘭膏,我一聞這味道就覺得該是你用的東西。”四兒說著,從腰間的佩囊裏取出了一隻四四方方,周身嵌滿螺鈿、珍珠的漆盒。


  “這是阿羊送給你的?”我接過漆盒打開,華麗異常的盒子裏竟還包了一層白玉,“這東西金貴得很,看來太子鑿平日待阿羊不薄,她待你們也有心。”


  “嗯,說是楚國南香館製的澤蘭膏,我不懂什麽南香、北香,隻看盒子就知道是好東西。給我用了,就糟蹋了。”


  “糟蹋什麽呀,你隻管留著自己用。喏,你今天來的正好,也不用我再跑一趟。”我笑著起身從櫃子裏掏出一隻巴掌大的雙層妝奩放在四兒懷裏,“明夷回晉的時候給我捎了一袋楚地的茜草,我又合了桃花、紅杏、紫草,加了牛髓熬了口脂,加了鬱金酒熬了胭脂,你拿回去試試顏色可喜歡。我一個男人用這些,才真叫浪費。”


  “哎呦,你要真把自己當男人,我可要謝天謝地了。”四兒笑著睨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臉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日子,趙無恤可都待在你這兒。”


  “就你消息靈通!”我怕四兒再念叨我,便討好地去抱她的腰。


  四兒歎了一口氣,像抱孩子似地將我的腦袋靠在自己胸前:“阿拾,不是我不識趣,不懂情,我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的個子比四兒高,這樣的抱姿原不合適,可我一貼在她溫暖的身上便覺得安全,怎麽都不舍得離開。


  午後,四兒見府中仆役們仍沒回來,便提議替我梳妝。我拗不過她,就由著她替我打水洗了臉,抹了蘭膏,又點了胭脂。


  當了那麽多年的男人,我原以為自己不會喜歡這些女兒家的物什,沒想到脂粉香味一聞,鏡子一捧,也樂在其中。


  四兒妝罷,一臉得意地看著我。


  我一時興起,也拿筆蘸了胭脂去捉她。


  四兒大笑著躲開,我一下將她撲倒在床上,硬捧著她的臉,在她額間畫了一朵紅杏。


  “死丫頭,快給我擦了,這樣我可回不去!”


  “就這麽回去!叫你的青衣小哥好好瞧瞧,自己娶了個多美的女人!”我大笑著在四兒麵頰上啄了一口。四兒臊紅了臉,拿起榻上的枕頭就來砸我。


  玩夠了,笑累了,我們兩個就並頭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初夏日的陽光很暖,很耀眼,聊著聊著,兩人竟似年少時一般,靠在一起睡著了。


  依稀還在夢裏,隻覺得四兒忽然起身往我身上一撲。我笑著去推她,一聲淒厲的痛呼聲驟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睜開眼睛,隻見半空中一道黑影朝我直劈下來。四兒死死地抱著我,我隻得抱著她在床上打了個滾,叫那火辣辣的鞭子一下抽在了自己背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還來不及起身,呼的又是一鞭,自肩膀掃過胸前,薄薄的夏衣頃刻間被撕裂,鞭子像一條火舌在我身上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痛得我全身不由自主地緊縮。


  “不男不女的鬼東西,讓你勾引我家夫主。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狄女漲紅了臉,將一條漆黑的長鞭舞得嗡嗡作響。她手起鞭落,一通亂抽,全然把我和四兒當作了草原上的牲口。


  香爐倒了, 陶罐兒碎了,待我好不容易找到床榻裏側的伏靈索時,自己和四兒的手上、身上已滿是血痕。


  “夠了!”我避開她的鞭勢,飛快地甩出伏靈索,幾下便纏住了她握鞭的手。


  “你居然敢還手!”狄女愕然,她瞪著眼睛掙了掙,卻沒能掙開。這一下,她就真的惱了,不管不顧地就要衝上來與我廝打。


  四兒驚得大叫。我猛地將手中伏靈索一收,瞬間將人拉至身前,一腳踹在她右腳的膝蓋骨上,她應聲倒地,大呼不起。


  “你怎麽樣?”我轉身將跌坐在地上的四兒扶了起來。


  四兒的下巴上有一道極恐怖的鞭痕,從嘴角一直到下頜,她想同我說話,可蒼白的嘴唇哆嗦著,隻能發出強忍不住的呻吟。


  “對不起,對不起……”我心痛如絞地抱住四兒。


  四兒拉住我的衣袖大喘著,突然,她指著門口,顫聲道:“趙無恤……”


  一間屋子,三個女人,兩個滿身血痕,一個倒地不起。翻了的桌案、傾倒的燭台、摔破的水盆,無恤臉上陰雲齊聚,整個人如同一隻暴怒的野獸。


  “這是怎麽回事?”


  “夫君,這妖人要害我!”地上的女人見無恤來了如蒙恩赦,她半坐起身子惡狠狠地指著我和四兒,“夫君,這兩個女人……”


  “阿拾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動手打人的!”四兒不等狄女告狀,挺身擋在我麵前,急聲爭辯。


  “你讓她打了你?她打了你幾下?”無恤的眼神自進了屋之後一直盯在我臉上,他的神情告訴我,他此刻很生氣。


  坐在地上的姮雅見他同我說話,一張蜜色的小臉霎時漲得紅紫,無恤走過她身旁,她撲上去一把就抱住了他的雙腿:“夫君,你要替姮雅做主!”


  “世子要問的,是我打了孺人幾下吧?我打了孺人一下,如果趙世子要興師問罪的話,我認罪。”我收起手中的伏靈索,從四兒身後走了出來。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無恤將腿從姮雅懷中拔了出來,他走到我麵前低頭凝視著我肩上的鞭痕。


  在他的注視下,我身上所有的傷口忽然開始發燙發緊,繼而突突地抽痛起來。我微微側臉,這一刻,周身無處不痛,可最痛的卻還是心。自我與他重歸於好,自我同意他住進太史府與我同榻而眠,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羞惱、這般委屈、這般鄙夷過自己。


  今日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與他是在天地前盟過婚誓的夫妻,即便在別人眼裏無名無分,但在彼此心裏,在天神眼中總還是夫妻。可今天,狄女的一頓鞭子抽醒了我。我與無恤什麽都不是,起碼在他正妻的眼裏,我隻是一個夜奔於她夫君的卑賤女人,她今日就算打死了我,也是無罪的。可我挨打是自取其辱,那四兒呢,她何其無辜。


  “你們走吧!以後若要進我太史府,麻煩差人送拜帖入府。”我扶起四兒往榻上蹣跚而去。


  “阿拾!”


  “不送!”我回頭,掙開被無恤拉住的手。


  “夫君——”一直癱坐在地上的姮雅咬牙抱著肚子站了起來,她拽住無恤的另一隻手臂,怨毒地看著我道,“夫君,姮雅已有兩月身孕,這妖人方才踹了我的肚子。”


  身孕?女人的一句話如一道平地驚雷在這間不大不小的寢臥裏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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