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暗流複湧(二)
我深吸了一口涼氣,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間的伏靈索。
“黑子,把劍收起來吧!這丫頭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個清清雅雅的聲音順著風從我耳邊飄過。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青絲垂肩,長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麵前,懷裏抱著一大束黃蕊白瓣的野菊:“哎呀,你的樣子看上去還不算太糟嘛!”他看著我輕啟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裏籠著一層迷人的光華。
“明夷?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又驚又喜,撥開肩上的長劍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連退了兩步,將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懷裏:“喂,別那麽激動,我同你可沒那麽親近。”
“哈哈哈,你還是這般別扭啊!”我大笑著抱住滿懷野菊,轉頭衝著身後提劍發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見啊!”
幾年沒見,記憶中那個黝黑幹瘦的少年已經不見了,厚實寬闊的肩膀,布滿青色短須的麵頰,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是個身經百戰的劍士。
黑子收劍入鞘,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著嗓子道:“臭丫頭,你好像變得更醜了。”
“就你嘴壞。”我笑著捶了他一計,抬頭問道,“快告訴我,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天樞什麽時候從華山搬到雲夢澤來了?”
“沒有,我們是和……”黑子剛開口,他的目光突然凝在了我身後的某個點上,“臭丫頭,你怎麽會和齊國陳氏的人在一起?”他壓低了聲音,右手不動聲色地按上了腰間的佩劍。
我回過頭,身後是同樣全神戒備的陳逆。
“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大哥,‘義君子’陳逆。”
“但他是陳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禮數。”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著朝陳逆行了一禮:“巫士明夷久仰義君子大名。”
“巫士有禮。”陳逆同明夷回了一禮,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嗎?”我走到陳逆身邊。
“找到了,已經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們說的該不會是我放在蘆葦蕩裏的船吧?”明夷將黑子招到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與陳逆。
“那是巫士的船?”陳逆驚訝道。
“日前新買的,先生沒有問經主人就把船推進湖裏,這是要借,還是要搶啊?”明夷一臉促狹。
這船什麽時候變成他的了?為什麽我好像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巫士見諒,是逆失禮了。”陳逆見明夷這樣說連忙抱拳致歉,隨即從懷裏掏出自己的錢袋交到黑子手上,“這裏有楚幣三十枚,還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當奉還。”
“借船?”明夷長眉一挑,一雙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們借船是要去哪裏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來給他送行的。”
“原來是這樣……黑子,把錢還給陳先生。”
“巫士不願借船?”陳逆捏著被退回的錢袋,急問道。
“先生莫急,這船我自會借給先生。隻不過,這租金我想把它換成郢都南香館裏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遠是美的,憂愁的時候,微笑的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算計人的時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視線。
南香館,但凡用過楚香的人一定都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它是楚王設在宮外的製香處,館內有兩百多名善製香料的奴隸。在他們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這樣氣味難聞的草料,都能變成馥鬱芬芳的香料。陳逆聽說過南香館倒也不奇怪,雖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個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陳盤這樣的“人精”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總會知道一些貴人們推崇的東西。但是,明夷口中所說的碧海膏,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聽到。
碧海膏是用二十種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裏靈魚肚腹的油脂製成的。明夷說,秋日風幹時他喜歡用它來抹手。這話如果換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來說,我都會覺得可笑,繼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當他說起碧海膏的用處時,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陳逆為了借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訴他,碧海膏難存難製,如果他要買就必須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館的掌事。陳逆點頭承諾。他說,他會在郢都待上半月,到時候隻要他一到郢都就會先去南香館預定碧海膏。明夷聽罷便笑了,顯然他對陳逆的答複相當滿意。
雲夢澤畔,我揮手送別了陳逆。明夷站在我身邊,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為什麽要讓他去南香館買碧海膏?這南香館裏也有天樞的人?”我問明夷。
明夷半眯著眼睛望著碧綠煙波中的一葉扁舟,微笑道:“阿拾,是無恤太聰明了,你才找了陳逆這樣呆傻的男人嗎?”
我瞥了明夷一眼,駁道:“他不呆也不傻,他隻是太善良,才會被你算計。”
“嗬,這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這裏又不是什麽壞話。”明夷微抬雙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該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天會來借船,才故意設了這個局?”
“你既離開無恤,這些事何必多問?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後看了一眼空蕩寂寥的湖麵伸手抱走了我懷裏的野菊,轉身往西行去。
仲秋時節,雲夢澤畔大片大片的蘆葦叢披上了它們金黃色的外衣,隨風招搖了一整個夏天的蘆穗裏開出了千萬朵潔白的蘆花。風一起,飄飄颯颯,金色的葦海上飄起了漫天飛雪。明夷一襲朱紅色的長袍行在楚國無邊的秋色裏,發絲飛揚,風姿灼灼。我遙遙地跟在他身後,明知他要將我引向一條不歸之路,卻始終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
“你這樣跟著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睛裏閃爍著計謀得逞後難掩的笑意。
我假裝看不見他眼中的得意,低頭盯著他懷中怒放的野菊,以細若蚊蠅的聲音問道:“無恤昨晚來過雲夢澤嗎?”
“你說什麽?”
“我說,無恤也知道我住在這裏嗎?他昨晚來找過我嗎?”我想起昨夜那個真實的夢境,臉上一陣陣地發燙。
明夷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笑著走到我身前堆,伸手從懷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黃蕊的野菊別在我散亂的發髻上:“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事實上,你心裏的很多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隻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一個條件。”他歪著腦袋調整著花朵在發絲中的位置,對於我這隻迷途的羔羊,他顯然勢在必得。
“什麽條件?”我問。
“回天樞,幫五音一起處理衛國之事。”
我有些驚訝,這個條件顯然出乎我的想象:“天樞?為什麽要我去天樞?”
“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發髻,收回了手。
“你不去,為何要我去?”衛太子蒯聵是明夷的惡夢,他不願相助蒯聵奪位我能理解,可這與我又有什麽幹係?
“你不肯去?”
“天樞除了你還有別的主事,衛國之事就算他們幫不上忙,也還有五音夫人。晉國這渾水我已經不想再淌。”
“你難道不想知道無恤昨晚在不在雲夢澤?”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蘇館的時候,無恤為什麽不去找你?又為什麽收了狄族送來的女人?”
“不想。”
“那伍將軍呢?你想不想知道趙氏臨時悔婚,他在秦國的處境又如何?”
“不想。”我抬頭看著明夷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說的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
“是嗎?”明夷微微挑起左眉,戲謔道,“我原以為你這丫頭的好奇心一直都會在,怎麽?無恤把它連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明夷故意拿話激我,我雖想反駁爭辯,可回想起那些明裏暗裏的爭鬥,回想起這一路走來倒在我腳邊的屍體,我還是狠下心來搖了頭:“我現在過得很好,天樞我不會再去。走吧,你既來了雲夢澤,那伯魯也一定在這裏。新絳的秋天太冷,楚國的天氣才最適合他養病,他早該搬到這裏來的。”我撇下明夷,徑自提擺往草坡上走去。
“如果你不好奇無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瑤府裏的藥人呢?你難道也不想知道藥人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後輕喊了一聲。
“你說什麽!”我遽然停下了腳步。
今年春天,我和陳逆離開宋國後就先去了新絳。那時,我特地去迷穀找過盜蹠。可盜蹠已經消失了,他寄居的草屋也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也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後來,我將藥人之事告訴了陳逆,陳逆替我三探智府,卻隻找到了智文子故居下被大石封死的密道,藥人的蹤跡依舊無處尋覓。
在楚國的這半年多來,我雖避世獨居在雲夢澤,但尋找藥人的事卻一日不曾忘記。除了委托陳逆和他的朋友們幫我四下打探盜蹠的下落外,我還寫信請端木賜為我在魯國探訪公輸一族。現在,明夷主動同我提起了藥人,難道說天樞已經找到了什麽重要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