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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乃遇狼童(三)

  我打濕了葛布,小心翼翼地把無邪額際的頭發撥開。他之前受過大黃牙的毒打,頭發和著凝固的血肉全都粘在皮膚上,這會兒被我一碰,痛得跳出去老遠,蹲在那裏用戒備的眼神盯著我。


  “哎,以你這樣的身手,當初如果不是踩了陷阱,恐怕現在還和狼群逍遙在山林裏吧!不過你別擔心,等你好了,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城外的摩崖山上去。”我把之前脫手的鏈子緊緊地抓在手裏,連說帶比劃地靠近了他,“你別怕,我就是想把你洗幹淨,給你上藥。不會痛的,吹吹就不痛了。”我小時候受了傷,阿娘就會一邊吹氣,一邊幫把我傷口上的碎石拿走。這法子果然也讓無邪安靜了下來,他的眼裏沒了剛剛的野性,看起來像隻乖巧的小狗,任由我清理了他額上的傷口。


  “好了。”我把葛布放在一邊,拿出公子利給我的一串鑰匙在無邪眼前晃了晃,“現在我要給你洗澡,你如果乖乖的,我就把你身上的鏈條都打開。但是你要答應我,打開之後,不許再跑。”


  無邪好像能聽懂我在說什麽,乖巧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一高興當即就把他手、腳、脖子上的鎖鏈全都打開了。末了,還把鏈條遠遠地丟開。可等我回過頭時,卻發現原本蹲在地上的人已經站了起來。他與我之間隔了不到半個手掌的距離,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帶著野獸的血腥氣息,緊貼著我的頭皮拂過。方才乖巧溫順的他,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


  院子裏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無邪強大的氣場讓我覺得自己此刻仿佛是他利爪下不能動彈的獵物,生死隻在他一念之間。


  我實在太輕敵了,這少年遠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險。在他的身上同時存在著人的智慧和野獸的天性,他輕而易舉地讓我相信了他的無害,卻有可能在下一刻扭斷我的脖子。


  怎麽辦?現在呼救的話,最大的可能不是得救,而是害了四兒。


  自責、懊悔、害怕都已無濟於事,我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直視少年的眼睛。那是一雙充滿了恐懼、迷茫、痛楚的眼睛。


  無邪看著我,眉頭緊蹙似乎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不管他的決定是什麽,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我,這少年不是野獸,更不是什麽怪物,他不會傷害我,隻要他能明白自己是和我一樣的一個“人”。


  想到這裏,我用手試探著碰了一下無邪的手,他雖然吃驚卻沒有抗拒。我大膽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又將自己的手撫上他的臉。


  “你看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嘴巴……”


  在我的指引下,他開始撫摸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像個初到人世間的孩子。


  他的手上長滿了一層厚厚的硬繭,當他的指尖撫過我的皮膚時,不可避免地帶來刮擦的痛感。我流浪行乞時即便再苦,總還有阿娘護著。可他小小年紀卻要為了生存在山林裏和野獸爭奪食物,這異於常人的硬繭背後,恐怕隱藏著我無法想象的血淚往事。


  “你看,你和我一樣,對吧?你不是怪物,你是個人。”我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下來,輕輕地按在自己胸口,“感覺到了嗎?這是人的心,跳得也許比狼快一點,但和你的一樣,對嗎?”


  無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又一臉驚奇地看著我。


  “我沒有騙你,對不對?如果你願意,以後我還會教你說話、寫字,然後求將軍讓你留下來做個衛士,好不好?”


  他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但嘴角含笑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一會兒扯我的頭發,一會兒捏我的耳朵。


  “好了,你現在高興了,那就乖乖地讓我幫你把傷口洗幹淨。”


  無邪抓著我的頭發蹲在地上,任我在他身上又搓又衝。


  洗淨的無邪長著一張極清秀的臉,小鹿似的眼睛,高窄的鼻梁,栗色的睫毛在陽光下微翹著,再配上他微微卷曲的頭發,看上去很是可愛。


  “四兒,快進來!”


  “來了——”四兒從院子外跑了進來,當她見到一身清爽的無邪時,嘴巴張得幾乎能吞下一個雞蛋,“不會吧,這小子洗幹淨了還挺好看啊!那幫人是瞎了眼才會說他是怪物吧?仲春之月,咱們帶他到渭水邊的桑林裏去,一定會有很多姑娘想要與他一度春宵。”四兒繞著無邪轉了一圈,笑得賊賊的。


  “嗯,應該會有。”我笑著點了點頭。


  無邪一臉困惑完全不知道我們在講什麽。


  “四兒,我現在要上街買些療傷的草藥。你把他先安排在西邊的屋子裏,再去庖廚找點吃的來,晚點我回來給他包紮傷口。”


  “行,那你早去早回。”


  “知道了。”


  “嗚——”我還沒走出兩步就被無邪一把拉住了。


  四兒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行了,行了,你看他這眼神,這是把你當成娘了。草藥我去買,你把他弄到西屋裏去吧!”


  無邪裝出一副可憐的小狗樣,我隻得牽著他進了西屋,把之前府裏給四兒準備的床鋪稍微整了整,安排他睡下。可他卻不領情,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看樣子根本沒有睡意。


  “你的精力還真是好。可你不能這樣一直拉著我,我待會兒還要去見將軍。你先睡一覺,等你醒了,我也已經回來了。”我比劃著希望他能明白,但他似乎吃準了我不會對他發火,一臉無賴。


  沒有辦法,我隻能用手將他的眼睛合上,然後一邊拍著他一邊唱起了秦地的小調。


  我這些年出門的機會少了,這種山野調子隻能記個大概的旋律,可沒想到一首曲子哼下來,他已經打起了小鼾。


  我把手從無邪手中輕輕抽了出來,替他蓋好被子,轉身去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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