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OR3-EP1:釜山行(6)
OR3-EP1:釜山行(6)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出現在了港口城市釜山遠處的地平線上,在夜晚保持著活力並恢複了部分昔日繁華的城市又恢複了常態。那些沉醉於城市中的夜生活或是剛剛從繁重的工作中得到暫時休息的公司職員們還享受著最後一段溫暖的睡眠,而那些過著更加艱苦的日子的人們已經早早地從床上爬起、為了謀生而四處奔波。通向港口的大路上,機械地做著重複工作的自動清潔機器人為身旁出現的行人讓路,以免發生用不著到第二天就會被送上新聞網站頭條的技術事故醜聞。這些訪客將貨車停在路邊,而後走下車子,前往港口尋找他們所需的貨物。
打著哈欠的邁克爾·麥克尼爾將視線移向視野右上方的虛擬鍾表,現在才剛剛早上五點。他是這一行人中唯一有著歐洲人麵孔的員工,也是唯一並非體力工人卻還要從事這類簡單工作的雇員。無論做著什麽樣的工作,隻要有人願意雇傭他並按照規矩付給他對應的酬金,麥克尼爾就已經滿足了。他沒有記憶,也沒有任何能夠用來證明身份的文件,更不必說那些標誌著自身專業知識技能的證書了。宋老板明明看到他是如何將菜肴做得一團糟,卻還是願意留他在餐廳工作(代價是麥克尼爾充當了搬運工),足以證明麥克尼爾是幸運的,更多人連這樣的工作都拿不到。
餐廳每天必須輸入足夠的食材才能保證其正常運行,需要多少食材則是具備對應專業技能的人該負責的任務。食材太少,後果就不堪設想;輸入的食材過多,對於追求食材新鮮度的食客或廚師來說則是災難,誰也不想食用在冷庫中保存了幾個月的東西。在這座港口城市,海洋運輸業務的發達讓獲取各類資源變得更加簡單,麥克尼爾需要做的隻是按照規定時間去搬運食材並將貨車開回對應的倉庫。
和他一起前來港口的是兩名司機,一人年長,一人年少。年長的叼著一支電子煙,年少的則時常莫名地發愣,這一老一少的行為看得麥克尼爾連連搖頭。
“人工費比機器人的維護費還低……他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
麥克尼爾歎了口氣,調出了對應的翻譯功能,幸好他在來日本之前下載了和韓語有關的插件。其實,他根本不懂日語或者韓語,沒有這些軟件的幫助,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和當地人交流的。既然他住在別人的地盤上,要求別人也和他說英語,未免有些不識時務。
“我隻是個來釜山打工的……難民。”麥克尼爾給了自己一個新的借口,“我的許多同胞躺在垃圾處理廠的垃圾堆中坐以待斃,而我至少掌握了一些能讓我謀生的手藝。”
宋老板最終願意支付的薪水數額依舊比麥克尼爾預想中的更低,這份薪水僅用於維持正常生活倒是足夠了,但倘若麥克尼爾希望通過消費來追求更高品質的生活,他一定會迅速變成一文不名的窮人。打工是不能致富的,要是僅僅願意賣力苦幹就能成為富人——這是許多富人用來蒙騙窮人的鬼話——那麽工廠流水線上那些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工人才應該是最富有的。
麥克尼爾想到了其他投機取巧的手段,他記起了那個和亞當·希爾特狼狽為奸的商人,那個名叫約書亞·威廉姆斯的家夥,是靠著和虛擬貨幣有關的生意發財的。他沒有相關的創意,也許他可以投資那些處於萌芽階段的產業,就算胡亂下注,總會有碰巧發財的時候。
又或者是他將自己手頭的存款耗盡也未能發財。
“美國人?”戴著棒球帽的老年司機抬頭看了麥克尼爾一眼,又將腦袋藏在了棒球帽下方,“告訴你,你來對地方了。我們這裏呢,從世界大戰爆發之後,連續二十多年保持著和平。最近這幾年,出現在釜山的難民也越來越多了……”
盡管老年司機努力掩飾著那種暗自慶幸,他的一舉一動逃不過麥克尼爾的眼睛。人類社會被世界大戰折磨的這二十多年,也是美利堅合眾國及其繼承者美利堅帝國的地位江河日下的二十多年。從21世紀初期的懲罰戰爭失敗後,美軍再也沒有能力直接威脅大東合眾國,反而不斷地丟掉駐外軍事基地和可靠的盟國,連巴拿馬運河所在的中美洲地區都出現了大東合眾國扶植的敵對勢力。墨西哥戰爭的爆發,隻是帝國最後一次垂死掙紮,那些已經放棄抵抗的歐洲評論家都是這麽說的。
在世界大戰中依舊能保持和平,這樣的國家勢必會成為那些受夠了戰爭帶來的苦難的人們所尋找的樂土之一。投靠敵國或許也是一種可行辦法,隻要人們願意放棄僅存的自尊而敵國也恰好願意接納他們,這些人就能在亂世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其他兩人都是經常出現在港口附近的常客,麥克尼爾則算是新麵孔。順利地進入碼頭後,他們很快找到了那些箱子,麥克尼爾自告奮勇前去搬運這些對他而言不算沉重的食材,他也想借機測試這具身體的承受能力。當兩名司機驚訝地看到麥克尼爾輕鬆地將其中一個箱子舉起時,他們隻顧著發出驚歎聲,忘記了手頭的其他工作。
“這些箱子裏裝著的是海鮮……”麥克尼爾將箱子推進大型貨車,捏了捏鼻子,“你們的食材是從國外進口的,還是本地的?”
“當然是本地的。”稍微年輕些的司機看起來心不在焉,麥克尼爾不知道對方每次陷入呆滯時又在思考什麽,“要用自己的食材才能做出最好的菜。”
“國外的食材更便宜嘛。”麥克尼爾試著和他們聊起了一些生活話題,“你看,這裏的牛肉價格貴得嚇人,白菜也一樣……為什麽你們不從其他國家進口農牧業產品呢?”
“你真的是美國人嗎?”年長的老年司機熟練地將箱子固定好,以免其中的海鮮在運輸過程中被撞得粉碎或是變成肉泥,他的助手則在按照清單上的內容計算他們還需要搬來多少貨物。在將整整一大箱螃蟹送上貨車後,麥克尼爾被對方的疑問弄得一頭霧水。
麥克尼爾盡最大限度地搜集能夠讓自己生存的情報,但他的關注點大多在可能爆發的戰爭或地區局部軍事衝突上,而忽略了一些也許對某些市民而言屬於常識的信息。正因為麥克尼爾經常忽視細節,他才不得不佩服埃貢·舒勒的情報搜集能力,一個合格的學者同時還要能夠了解業內的最新進展。
“……其實我出生在英國,後來移民了。”時間還早,麥克尼爾和兩名司機站在貨車旁聊天,“我記得以前合眾國向你們出口了很多牛肉。”
“嗨,那是十幾年之前了,所羅門先生。”年長的老年司機總是用一隻手拿著棒球帽,也許他的眼睛很怕光,麥克尼爾見過有著類似症狀的人,他們一年到頭外出都要佩戴太陽鏡,“大東合眾國早就對你們實施了全麵禁運,誰還敢進口你們的貨物,就是擺明了要和大東合眾國對著幹,那不是自尋死路嗎?看看日本的下場……”
時代變得真快,麥克尼爾不失興致地思考著這種霸權易手帶來的國際關係變化。人類終究保持了克製,沒有讓第四次世界大戰變成核武器對彼此的互相毀滅,而這漫長的戰爭逐漸磨滅了所有人的自我和所剩無幾的理智。身處戰區的平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沉睡在和平美夢中的人們則自我麻醉地認為戰爭將永遠遠離他們。
他把最後一箱章魚送上貨車,關好兩輛大貨車的車門,回到其中一輛貨車的駕駛室中,跟年長的司機繼續談論著那些同生活息息相關的話題。
“人哪,就是要多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老年司機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根電子煙,“做難民不好受,我們也理解,誰家裏在七十多年以前沒有幾個當過難民的親戚呢?……要不要試試?”
“我不抽煙,謝謝。”麥克尼爾婉言謝絕了,“電子煙也一樣,雖然我不太清楚那些毒素會不會危害電子腦。”
“哎,這不是那種老套的化學電子煙。”老年司機得意地叼著嘴上那根,“是全新產品,隻會讓你在電子腦中產生類似的感覺,卻不會危害你的健康……”
盡管這種新產品引起了麥克尼爾的興趣,他還是拒絕了。麥克尼爾抗拒的並非僅僅是尼古丁或是焦油本身,而是那種借助獲得暫時的滿足來逃避問題的習慣和心態。假如他允許自己用煙酒來轉移注意力,這手段有朝一日會變成目的,他會成為他最厭惡的酒鬼和煙民。是的,他的兄弟傑克就是因為無法抵擋誘惑而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貨車沿著來路返回市中心,火熱的太陽還在緩慢地攀爬前往天頂的道路。這些天不亮就要工作的司機,獲得的收入比麥克尼爾還低,隻夠勉強維持生活。麥克尼爾不想在吹著口哨的樂觀司機麵前提起那些令人傷心的事實,他是個難民,而在他身旁聽著搖滾樂的老年韓國人司機的生活狀況也許不會比他更好。
“您以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沒有打算。”司機放下了口中的電子煙,“……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麽的嗎?建築工程師。”看到麥克尼爾頓時肅然起敬,年長的老年司機惆悵地笑了,他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前方的路況,斷斷續續地和麥克尼爾一起插科打諢,“那個時候我最常聽到的話是,五十歲是一個男人的事業剛剛起步的階段。從大學畢業之後,我在一個建築公司工作了八年,公司倒閉了;又換了一家公司,結果老板承包了一個海軍基地的項目……”
老年司機忽然停住了,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擠滿了車輛的十字路口,醒目的紅燈告訴他們應當耐心地在此等待。被急刹車向前晃去的麥克尼爾從窗子中探出頭,正看到一個穿著運動衫的男青年慌張地從路旁的人行道上沿著相反的方向跑去,後麵還有幾個緊追不舍的同齡人。
“然後呢?”
“沒有然後啦。”司機憂傷地重新叼起了電子煙,“年紀大了不中用,我能說什麽呢?現在最流行的話是,一個人三十歲的時候一事無成,這輩子就是廢物了。看看,世道變得這麽快,而我早就是個廢物,不和他們爭論那些道理。你可別跟我一樣,快六十歲了還隻能靠開貨車謀生……”
駕駛室裏的環境令人窒息,借著麥克尼爾因為司機的遭遇而沉默的機會,司機問起了麥克尼爾的情況。和這位年長司機那越來越走下坡路的人生相比,麥克尼爾編造出的人生算不上成功或是失敗,一事無成更適合形容他。每一個在美利堅帝國長大的青年都逃不過征兵,義體化技術的出現讓所有抗拒參軍的非道德性理由變得無力。
麥克尼爾的本意是營造出一種令人同情的形象,他根本不會預料到韓國有著類似的現狀——義務兵役製。這種經曆又恰好和那些抱怨自己被參軍耽誤了人生的青年們有了重合,兩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公民無意中產生了共同語言。
“我是不清楚技術的發展還會淘汰多少職業。”麥克尼爾悄悄地告訴舒勒繼續調查和潘多拉有關的線索,“在轉型中落伍的人們想要追上浪潮,幾乎是不可能的,學習新技術的難度越來越大。”
“你是幸運的,起碼你的錢會花在有意義的地方。”年長的司機重新驅使著貨車前進,他們很快就要抵達餐廳了,“我們這裏,甚至就在我們的餐廳裏,有些年輕人明明窮困潦倒,還要把僅有的薪水浪費掉。”
“什麽意思?”麥克尼爾不明就裏。
“買一些毫無價值的產品或是把錢捐給明明比他們富有不知道多少倍的……網絡主播。”
“這麽做確實欠考慮。”麥克尼爾若有所思,“不過,如果這就是他們唯一能夠用來尋求快樂和自我滿足的方式,那麽他們勢必也會認為我所做的某些事情是毫無意義的。說教不管用,得讓他們自己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充當廉價勞動力的時段結束了,在接下來的一天中,麥克尼爾必須認真扮演好新手廚師這個角色。他應該去西餐餐廳應聘,這樣他可能會獲得更高的薪水。
“算了,外國人在本地風格的餐廳做菜也算是賣點。”他幫助那些手忙腳亂的員工將箱子搬運到指定位置,另有一些員工還在從冷庫中取出所需的肉類。讓一個力量和麥克尼爾大致相當的機器人來幹活,購入機器人的費用和對應的維護費足夠讓宋老板頭疼,而麥克尼爾的出現不僅讓他不必再考慮購買什麽型號的機器人,而且也讓原本充當搬運工的工人可以把節省出的勞動力用於其他崗位。兼職搬運工的外國難民廚師,這種充滿噱頭的話題也許可以被那些已經找不到新鮮材料的記者用於撰寫長篇新聞。
這倒是為麥克尼爾開辟了新思路。他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迅速取得對應的軍人身份或是投入戰鬥,在遲早爆發的衝突真正到來之前,掌握更多的技能有利於他從多個角度審視自己身處的環境。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工作狂人總會被指責缺乏生活樂趣(富人除外),沉溺於各類業餘愛好而在本職工作上做的一塌糊塗的家夥則往往被人認為不務正業(富人依舊除外),世上總有千百種罪名等待著降落到那些不能滿足特定工具需求的人們身上。麥克尼爾則不同,他本就不在乎這種議論,此外他也自認為有足夠的底氣反駁近乎評頭論足的冒犯言論。
新一天的工作開始了,麥克尼爾照例先是搜索了大量和韓國料理有關的視頻和菜譜,而後調出了潘多拉的對應程序,這才開始投入他作為新手廚師的奮戰之中。廚房裏的其他幫工和廚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精力旺盛的外國人親力親為地負責每一個環節,有時他那令人心驚肉跳的動作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仿佛下一刻他隨時會把自己的手卷進機器。這等狂野的野獸派行為藝術極大程度地刺激了其他人,有些同樣新來不久的廚師開始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該更換工作場所。
我是不是該把你工作時的樣子拍下來?舒勒得知麥克尼爾的近況後,幸災樂禍地發來了最新的通訊內容,所羅門將軍絕對想不到你會成為一名廚師。
埃貢·舒勒暫時沒有找到同潘多拉有關的任何情報,他告訴麥克尼爾,帝國軍最近出現的士兵逃亡和軍官不法行為有所增加,腐敗有增無減,而帝國軍的做法隻不過是讓情報部秘密處理這些誰也不想接手的爛攤子。即便局勢如此不利,若是情報部的官員願意全心全意為這項工作賣力,事情也不會變得更糟。然而,現實卻是情報部不僅沒有調查腐敗,反而借助權力到處敲詐勒索,舒勒本人也差點成為目標之一。
我早就預料到帝國軍無可救藥,那些坐在辦公室裏的官僚能掛著勳章到處耀武揚威,就是最好的證據……沒想到他們比我設想的最差程度更糟糕。麥克尼爾告訴侍者把一盤活章魚端出去,同時繼續學習著如何做那些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湯,你的安全更重要一些,要是他們查得緊了,那就別勉強自己。
旁邊的炒菜機器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麥克尼爾坐在小凳上,摸著空空如也的口袋,有些後悔自己沒聽從那位年長司機的建議。他確實該找些消遣方式,例如那些能夠讓他保持敏銳反應的活動,哪怕義體的肌肉不會因為這種鍛煉而得到強化,恢複日常訓練總歸是件好事。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會像現在一樣考慮這麽多同戰爭無關的問題。”麥克尼爾自言自語著,拿起了手邊的菜刀,“房租、水費、電費、通勤時間和費用……這些人能日複一日地過著這種生活而不去自殺,他們的堅強讓人震驚。”
中午的到來隻會意味著麥克尼爾的工作更為繁重了,他不得不讓周圍的服務人員幫自己完成那些次要工作。手上忙個不停的麥克尼爾沒有讓自己的大腦也清閑下來,他打開了幾個韓國本地的新聞頻道,試圖獲取一些可能讓他瞥見和平背後隱藏的危機的消息。當然,麥克尼爾自認不是戰爭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應付遲早要到來的戰爭——如果確實無法避免。
“據報道,最近在釜山多次作案的連環殺人案凶手薑德順依舊在逃……”
“殺人案?”麥克尼爾頓時沒了興趣,“治安也太差了,和平的國家中最可怕的當然是車禍和犯罪了。”
他不經意地看了看那犯罪嫌疑人的長相,這讓他的電子腦幾乎迸發出火花來。他還記得自己回到市中心區域時看到的那一幕,被人追趕的那名青年和警方提供的照片上那個其貌不揚的男子有八成相似。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招搖過市而沒有人阻止,簡直匪夷所思。隔著玻璃,麥克尼爾望著大廈對側的廣告,全息投影孜孜不倦地向每一個路過的市民推銷家居常用安保產品。
“既然沒有戰爭,試著再當一次私家偵探也可以。”
最凶惡的歹徒也不過是試著殺死幾個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悍匪,或是參加過打架鬥毆和黑幫火並的普通打手。麥克尼爾相信自己能在一分鍾之內把這種人打得無法生活自理。
美好而忙碌的一天在麥克尼爾發現不速之客的時候終於結束了。當麥克尼爾在深夜走出餐廳正門,打算沿著通向對側大樓的人行天橋步行並瀏覽一番釜山市中心的風光時,他在不遠處的飲品店門口看到了戴著一副小號墨鏡還穿著自己的衣服的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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