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8章 付老故事
李承應該慶幸,自己來的還算早。
付河中在去年十月中旬,突發過一次腦部靜脈血管破裂,入院救治後很快恢複,事實上那次發病已經對腦部造成一定的損傷,現在已經有輕微的遺忘症和老年癡呆表現。
如果李承再晚幾個月來,估計付河中已經完全不認識他。
將輪椅推到一處僻靜點的地兒,李承坐在付老對麵,又將薑堰之行點點滴滴的仔細說了一遍。
他在講述的過程中,付河中已經想起來了,可還是抓著李承的手,一點點詢問故鄉的事,故鄉的人,尤其是對付大彪這位確定與他有宗親關係的後輩一家,問的很多。
這一問一答的,聊了一個多小時,中間那位黑人小姑娘還特意過來看了兩次,想要趕人,被泰勒好話哄著走了。
看付老有些倦意,李承打算告辭離開,卻被老爺子反手抓住手腕,“阿承,你幫我參謀參謀……”
李承有些詫異,又坐會原位,“您老要我參謀什麽?”
“我在芝城……還有點房產和零碎物件……”
老爺子忽然咳嗽起來,李承連忙幫他捋捋後背,等了幾分鍾,付老才喘勻實了,對李承擺擺手,神色有點黯然,“我怕是活不了多久,我在芝城還有房產和一些零碎物件,我想把這些東西留遺囑,送給彪子一家……”
李承一驚,這事可不能摻和!
上次那件鎏金佛像的事情尚未解決,如果再出這種“幺蛾子”,付老的女兒女婿可不是善茬,指不定多恨自己!
雖然不怕他們,可他女婿……真是蛆一般的人物,惡心人,連出現在網絡文字上的資格都被剝奪。李承連忙出言打斷,“老爺子,付大彪家不缺錢,他家有個藥品公司,大老板級人物。”
“你這孩子,等我說完。”付老抬眼白了李承一下,“我是這麽想的……是不是等我百年後,讓他把我的骨灰帶回老家,在宗墳附近找個地埋了,老了老了,總得歸根吧。”
“這事總不能讓人白幹吧,我有的也就那棟房子和家中零碎……另外,我還尋思著,以後山高路遠的肯定沒人祭拜……還得麻煩彪子一家,每年清明冬至給我燒點紙錢,這些不都是事兒嘛。”
合著老爺子在琢磨身後事呢。
聽得李承一陣悵然,難怪有人說,進入養老院的老人,等同進入生命倒計時的快車道。
雖然很同情付河中,可這事……李承還是擺擺手拒絕,“這事您得和您的女兒女婿商量。”
老頭子一擺手,顯然懶得提這茬,神情悶悶不樂。
當那黑人小姑娘第三次探頭,李承準備起身離開,有點不死心,問了一句,“付老,我最近得到一件三四十年代的東南半島佛像,在蓮花底座中發現兩根金棍,還有一本和國《陸兵戰術指導手冊》。您老當年在南洋一帶待過,能不能幫我分析分析,這東西怎麽回事?”
這次輪到付老詫異,抬頭看看李承,“東西在……蓮座是空的?”
“嗯,蓮座裏麵發現的,至於佛像……肯定是南洋風格,我不會認錯的。”
老爺子精神一振,伸手討要,“東西呢?帶來了麽?我看看。”
李承將那本《陸兵戰術指導手冊》遞過去,至於金棍……有點紮眼,那位黑人小姑娘一直盯著這邊,不太好拿出來。
果然,當李承看向那位路易斯時,她再度嚷嚷,“嘿,威爾斯,你們探視時間已經過很久了。”
李承微笑著,對那位黑人小姑娘再度比劃個“十分鍾”的手勢。
早就已經超過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這回黑人小姑娘不太好說話,嘟嘟囔囔的。泰勒將她拉到一邊,順手塞了一張黑格蘭特——五十羨元。
世界安靜了。
李承趁機將挎包中那根金棍掏出來放在付老膝蓋上。
付老一直眯著眼翻閱這本舊書,見到金棍,拿在手掌中摸了摸,又對著日光看了看,遞還給李承,“收好,你先坐等會,我看看這本書。”
約莫等了五分鍾,付老一頁一頁的將這本指導手冊翻完,閉上眼想了會,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將這本小冊子遞還給李承,“這東西……我也看不透訣竅在哪裏。”
李承有些失望,將小冊子和金棍卷吧卷吧重新塞入挎包。
這次他真的準備告辭,起身對老爺子說道,“付老,安心調養身體,我以後再來看您。”
孰料,老先生伸手拉了他一把,“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你小子我看著不錯,眉眼正。當年那些事,我連……都沒告訴,今兒就跟你說說,萬一以後忘了,還有個人知道。”
哦,這是要和自己講述他當年和北羨大兵賓國尋寶的舊事?
還真是如此。
“我是1942年出海遇到鬼子艦隊,當時,我還沒成家,二十來歲吧。”
“那艘船好像叫做印第安納號,船長是一位大胡子的白皮,叫什麽我忘了,他在馬尼拉水手酒店招募船員。我還記得,那艘遠洋貨輪走的是馬尼拉、莫爾斯比、夏威夷這條航線。”
“它打的旗號是商貿,其實水手酒吧的人都知道,它裝運的是北羨援助英倫和環洲在南洋駐地的物資,因此沒什麽人願意報名。我那時年輕,貪圖船長出價高,就偷偷報名上船。”
老先生陷入回憶狀態,絮絮叨叨話比較多,一直沒入正題,看來剩下幾分鍾不夠用。李承對泰勒那邊使了個眼神,讓她再去安撫一下黑人小姑娘。
“在海上航行一周,平安無事,眼看就要抵達莫爾斯比,那地方已經脫離日占區,比較安全,大家都鬆了口氣,以為這趟航程,應該平安無事……”
莫爾斯比港,是今天的巴布亞新幾內亞著名的商業港口,1942年5月3日-8日,和國海軍和北羨盟軍,在距離這座港口不遠處的海上,發生了一場著名海上戰役——珊瑚海戰役。
付老很不走運,一定是被牽連到這場戰役中去。
付老沉默了片刻後,果然說道,“港口在望,所有水手都在商量著上岸後去那座酒館喝一杯,找什麽樣的女人放肆一下,然而,我們不幸地被水雷瞄準上……船上無數人落日海中淹死,還有人被鍋爐房的熱水燙死,船艙大火燒死……媽祖保佑,可憐我年輕,放了我一條生路。”
他的聲音很低沉,空洞中卻又有著說不出的悲傷。
這個故事,與李承第一次見付老時他所講述的內容,略有不同,第一次見麵,他說他所在的船,被德海軍魚雷攻擊,被救後加入北羨的水手組織……
也不知哪個才是正版,估計是今天這個,之前那個德軍襲擊故事,很可能是吹水的——德國海軍潛艇,更多是活躍在大西洋,至於太平洋這邊,還真沒怎麽聽說過。
付老的故事很臃長,李承邊聽邊總結,大概如下:
1942年5月,海難發生之後,他在海上漂流了兩天,被莫爾斯比港附近的漁民救起。
還沒等傷勢痊愈,又遭劫難——和國兵四處抓人修築工事,他和村裏漁民一起被抓,送到圖拉吉島為和國人修建機場和戰略工事。托身強體壯又懂點日語的福,他熬過了這場劫難。
但是,他三個月後又被送往汀州的集中營,為和國人構造第二島鏈防禦工事。
在這裏,他因為此前的經曆,以及懂日語和英語的優勢,他成為修築工事隊伍中的一名小頭目,待遇要比普通壯丁好一些,起碼不會無緣無故被槍斃。
在這座集中營中,他救助了一名叫做亞瑟的北羨中尉。
此人在賓國戰役中被俘,胳膊骨折,當時燒得很厲害,被和國兵扔進壕溝自生自滅。付河中粗懂中醫接骨手術,為他簡單包紮救治,又利用職務之便,將他帶到棚戶中喂了一點粥米,這人命大,最後竟然熬了下來。
兩人遂即成為好友,並相互勉勵,最終都活了下來。
一直到1944年6月……
李承忽然理解付河中為什麽後來扯了那麽多故事——都是為了掩蓋他曾經做過和國兵的狗腿事實——隻有扯更多的故事,才能掩蓋他為和國人服務兩年多的時間差。
李承並沒有鄙視對方,在那個亂世能活下來,並且還能幫助他人,已經大不易,所以,他裝作完全沒聽懂的樣子,繼續聽付老往下說。
兩年多時間,為和國人四處挖工事,手法日漸熟練,讓這座集中營在南洋一帶勞役工中漸漸有了名氣。1944年6月,他們這座集中營中的大部分人員,突然被運送到賓國米沙鄢群島中的萊特島,進行山林工事建造。
這次工事建造,絕對是付老的一次慘痛記憶,在講述過程中,他停頓了四五次。
上島建造山林工事的勞工有一千三百多人,最終活下來的,隻有八人!
付河中是工程帶隊的小頭目之一,在1944年底,工事快要完成時,他發現異常——和國兵不像以往那樣,工事完畢就將勞工集中送到下一個地方,這一次,他發現勞工們在完成某一處工事後立即失蹤!
他立即意識到不對勁——這些勞工很可能被和國人槍殺在山林工事坑道中。
驚駭之下,他找到亞瑟,商議該怎麽辦。
最後,兩人合計,必須盡快逃走,最好的方式就是逃入山林中。
他們一個帳篷中住八個人,這八人中,包括付老、亞瑟,以及兩名環洲士兵俘虜,兩名北羨軍人俘虜,一名新幾內亞人,還有一名華人。
當天晚上,這八人躲過哨卡,潛入萊特島的原始叢林,最終逃脫生天。至於其他人,沒聽說傳出活著的消息。
1945年3月,盟軍收複賓國,這八人中隻剩下六人存活,一名環洲士兵被毒蛇咬死,另一名新幾內亞人死於痢疾。付老跟隨亞瑟等人,前往北羨,最終落戶舊金山。
1954年,亞瑟在時隔九年之後,再度找到付河中,說出一個驚人的消息——萊特島的山林工事,極有可能是為了掩埋和國兵在南洋區域劫掠來的寶藏!
他邀請付河中,再走萊特島,付老當時在北羨生活很窘迫,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下來。
1955年,世界大戰勝利十周年之際,以亞瑟為首的探寶隊伍,打著退役老兵重走故地的名義,再上萊特島。
李承的心,此時猛地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