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跑堂石獅
塗館長大名塗永成，金陵博物館研究員，資深的文博工作者。1993年興化市建設博物館，他被委派下來擔任館長，對興化的曆史算不上特別了解。
前兩年整肅重修興化四大古跡：鄭板橋故居、宰相裏、李園以及相鄰的老縣衙時，從縣文管會倉庫中發現這對怪模怪樣的石獅子，查閱地方誌，詢問老一輩文博工作者，都沒人知道這對石獅子的出處，又恰逢老縣衙門前缺一對石獅子，於是，他做主，將這對猴麵獅立在縣衙大堂前。
在外行人眼中，不過是一對石獅子嘛，放在哪兒不是放？這對猴麵獅還挺有趣的，配合縣衙大堂的淩威之氣，一正一詼諧，對比強烈，喜感十足，讓人印象深刻。
可是，塗永成畢竟是一位老文博工作者，性情中依然還有著老一代的“嚴謹考察”之傳承，心底其實還惦記著查找這對猴麵獅的來曆一事，他的“學弟”於中興對此頗為了解，所以才有“前往石塔祖殿考察”一說。
剛才李承與學弟於中興的對話，他也聽得七七八八。
對於什麽“跑堂獅”，他真沒聽說過，可對方說的煞有其事的模樣，又不得不讓他有幾分懷疑，難道真是一種未曾被記載的新型石刻獅子？
有心仔細詢問，可麵前的這位寒舍總經理，突然發難，讓他一時間有些為難。
王定乾這位劍州人，並非那種故弄玄虛之人，幾天相處，塗永成也感覺到，對方學識淵博，堪稱文博大家，又從其他渠道得知，此人與劍州故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因此他才全程陪同，甚至為了照顧此人，他還不得不對某些明顯觸碰底線的事，“睜一眼閉一眼”。
眼前這年輕人隻怕也不簡單，很明顯和王定乾有矛盾，且寸步不讓咄咄逼人的，其背景後台隻怕也不簡單。塗永成瞅了眼自己的學弟於中興，對方隱約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年輕人來曆。
眼見著兩人越鬧越僵，塗永成作為東道主，不得不站出來說合。
他起身斜跨一步，擋在王定乾的身前，又對李承笑著招手，“這位……可真是年輕才俊。跑堂獅，說起來不怕你笑話，老朽我也第一次聽說。”
“來來來，這邊坐。秋蟬桂蔭下，把茶論桑麻。多雅氣的事情。”
他又對於中興說道，“小於，你也不介紹介紹？”
這番話說得很見水平，既沒有拿前輩的架子壓人，捧了對方一把，還化解了王定乾不知“跑堂獅”的尷尬，主動將問題攬到自己身上。
“館長，這位老……板，姓李，李承，北羨華僑。李老板，這位是我們興化博物館塗永成館長。”於中興原本想說老弟，可剛才李承的“硬懟”讓他有些顧忌，遂即改口老板。
“李老板，還真是有朋自遠方來，來這邊坐。”塗永成往前迎出幾步，笑容滿麵。
伸手不打笑臉人，李承握著他的手晃晃，“塗館長，幸會！”
一桌四人，塗永成、王定乾不必說。
那位四十來歲，帶著金絲眼鏡、正以審視目光打量李承、一副海派氣質男子，是中海教育電視台副總經理鵬飛。書與教育密切相關，他受邀前來參加這次興化書市的兩場論壇活動，同時他本人也是一位古籍藏家。
鵬飛與王定乾相識已經有段時間，在他看來，王定乾談吐不俗，為人儒雅，不明白怎麽和這年輕人不對付。額，且不論如何結怨，這年輕人不依不饒的做派很“狂悖”，不敬重前輩是事實，鵬飛對李承的印象不太好，在塗永成介紹下，不鹹不淡的與李承搭搭手就鬆開。
另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是泰州師專的副校長，本地藏書家高躍銘。
高躍銘要熱情的多，他和塗永成是好朋友，明白老友的“主人”職責，握著李承的手笑道，“李先生的跑堂獅之論，我也是第一次聽說。能為老朽解惑一二？”
兩位老者相繼求教，這就不好再揪著王定乾不放。
李承微笑道，“解惑不敢當。”
“跑堂獅是口傳的綽號，這對石獅子的正式名稱叫“猴麵獅”，取義於‘世世為候’，源自於岷南一帶民間諺語，見載於明代岷南人謝肇眜的《五雜俎·人部》。”
五人（含於中興）鴉雀無聲，都在評估李承這話的準確性。此時可不是後世“網絡雲數據”，對千裏之外的民俗風情，不了解那就太正常。
王定乾臉色陰沉，他是劍州人，對岷南的風俗有一定了解，這家夥隻怕說的是真的——他已經想到晉江貌似還真有“立獅”守門的傳統，隻是這種猴麵獅，沒見過。
李承的話語在繼續，“岷南海商眾多，財力充沛，可是明清兩代都在實施海禁，對這些海商的發展，有著極大的限製，同時他們還經常成為別人刀下的‘羊牯’，因此，岷南商人喜歡建設各種會館，團結同鄉，迎逢權貴。”
“這些岷南海商，無時無刻不希望獲得足夠強力的自保權力，因此，‘世世為候’成為他們最大的願望，也因此在很多岷南會館門口，會陳設這種‘猴麵獅’。”
說到這，李承對塗永成笑笑，“塗館長，這對石獅子，恐怕不是衙門口正配的獅子吧？我看它們極有可能是隔壁李曉波李園的看門獅才對。”
李承忽然帶著感慨的語氣說道，“一生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
“岷南海商辛苦一輩子，得到財富的同時，舍棄更多，可依然並不為當時他們所竭力巴結的士人所看重。他們在自己的岷南會所，招待那些士林官員時，經常自嘲‘跑堂’或者直接被人看做跑堂，因此，民間對這種猴麵獅，又有‘跑堂獅’的謔稱。”
李承這最後一段話，明顯是衝著王定乾最開始說的“跑堂獅？塗館長，你們聽說過這名詞麽”這句話來的。
王定乾木著臉，騰的起身，再留下，就是自取其辱。
“塗館長，我還有事，告辭！”他甩袖就走。
“哎哎”兩聲，塗永成起身想要挽留，伸手虛劃兩下，終究放下來。
鵬飛也站起身來，看了李承一眼，對塗永成拱拱手，“塗館長，別擔心，我去勸勸王先生。”
又對高躍銘擺擺手，抽身追著王定乾而去。
塗永成苦笑著歎了口氣，自己想要緩和一下兩人的糾葛，沒想到感覺挺溫煦的一位藏友，這脾氣，耿的很啊。
高躍銘看著李承，問得很直接，“李先生，你和王……老師，以前有嫌隙？”
李承嗬嗬一笑，“有！三個多月前，這家夥，還有一位姓黃的‘銅王’，倆人想要在奧門的小拍上坑我。這種人，高老師覺得我應該放過他？”
他故意說得含糊些，同時又稍顯魯莽，有點年輕人的“快意恩仇”味。同時，也起身拱拱手，“塗館長、高先生，容我先去裏麵轉轉，稍後有閑再聊。”
說完，夾著那本《獨賞集》，轉身向縣衙大堂內走去。
高躍銘和塗永成被他的話驚住了，麵麵相覷，“銅王”這種綽號在文博圈，自然不是正經稱呼，王定乾夥同“銅王”給人埋坑？知人知麵不知心？
聽到李承去內廳，塗永成忙給自己的學弟於中興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趕緊跟上去，然後自己歎了口氣，看了眼老友，“你說……”
兩人都是行中老手，很快想到其它。
高躍銘擺擺手，“王定乾在興化盤恒五天，該建的走貨渠道想必已經建成，你擔心也沒用。”
“總不能讓他在我興化地界肆無忌憚吧？”塗永成心有不甘。
“老塗，你覺得會調查？尤其是這身份……”高躍銘猜到老友的心思，卻皺著眉，不看好結果。
“不管成不成，都得和金陵博物館梁院長那邊說一聲，有個備案。”塗永成豎著眉，捶著桌麵說話的同時，眼前閃過本次交流會第一天被王定乾買走的那本《大般若經》。
沒錯，塗永成和高躍銘倆人根本沒質疑李承所說真假，反而因這番話推斷出王定乾來興化這裏的目的——組建供貨渠道。
確實，王定乾來江南，就是為了組建“寒舍”的供貨渠道。興化書市，不過是偶遇，泰州，隻是他的一個供貨點而已。
塗館長的匯報，最終還是起到相當大作用。
金陵博物館的梁柏全梁院長，在他的十二年任期中，將金陵博物館建設成珍品文物數量全國第二、收藏文物總數全國第三的超大博物館，絕對是殺伐果決之人。
雖然基於王定乾的身份，沒有直接動他，可他走過的地方，都被捋了一遍，更借助嚴打之名，中海、揚州、吳門、泰州等地，一舉掃掉五個規模龐大的私運團夥。
這一幕後消息，李承自然不知道，更想不到偶遇王定乾揮出去的斧頭，最終讓對方痛徹心扉。
他這會正在縣衙後院背著手度步。
正如於中興所言，交流會高、潮已過，展售的古籍善本，珍品不多，多為清末翻刻前朝書籍，沒啥欣賞價值，他索性逛起這座如同江南園林般的老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