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李承講古
饒老竟然也知道馬崇峰。
五六十年代,馬崇峰曾經專門給饒老送各種古籍善本,兩人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後來因為饒老遊學世界,倆人的交往淡了下來,再往後,饒老將自己所有藏品,分別捐贈給鶴立大學和江城中大,彼此就再也沒有來往。
饒老對此人的評價不得,這讓李承放心不少,同時對招攬馬崇峰更有信心。
隻是,饒老似乎不知道前兩年發生的“坑主”事件——老爺子本質上就不是古董行中人!
李承索性沒提,這類事情無論是否冤屈,總歸有點讓人不虞。
吳偉和周典兩人輪流上陣,有關馬崇峰坑主一案,第三天上午就有大致結果——當事人並沒有肯定或否定。
墨韻坊的曆史很長,開設於1938年,算是荷裏活道最早一批商家。老東家肖萬昌曾經顯赫荷裏活道,八十年代末去世。
馬崇峰是在1953年原店封鋪後,被肖萬昌招攬,此後四十年一直在墨韻坊工作,直到1994年“坑主”事件發生後,才徹底退隱。
看到這一組數據,李承對馬崇峰的印象就非常不錯——四十年追隨一位東主,擔綱掌眼師傅,這本身就是人品和實力的雙重展現。
肖萬昌去世後,留下的產業由兩兒一女繼承。
物業及浮財不用說,被三人瓜分完畢,他的最大遺產就在墨韻坊這家店鋪。
偏偏這家店鋪不好分,誰都知道這是一隻下金蛋的雞,哪個兒女都想要。
於是三家協議,輪流掌管這家店鋪,每家當一年的東家,每年產出的利潤,三家平分。
這個協議看似公平,可李承看到這,嗤笑著搖搖頭,如此不講究兄友弟恭的三兄妹,沒有私心才怪。
進入九十年代後,墨韻坊在荷裏活道的風評逐漸下降,內中過程如何,李承不清楚,但肯定與東家有直接關係。
看到最後,李承樂了,這位老爺子,去見見!
讓馬崇峰“身敗名裂”的物件,是一幅郎世寧的“臣字款”《火雞圖》。
郎世寧的畫作,畫風比較獨特,筆墨畫意偏絲式,但是造型的準確、物象的比例、焦點透視、色彩的冷暖明暗,都是西畫方式,世稱“郎世寧體”。
能在畫紙上做出郎世寧體的,隻有他的學生,但是無論前期的斑達裏沙、八十、還是後期的孫威鳳、王珓、葛曙和永泰等學生,與他的差距還是挺大的。
至於清末民初乃至近現代的畫家仿製,水平都不是很高。
所以說,郎世寧的畫作,鑒定難度不算高。
以馬崇峰五十年的書畫鑒定經驗,不可能幹這種蠢事!
今天恰逢周末,時間充裕,李承簡單收拾一下,喊上吳偉,前往南丫島拜訪馬老爺子。
從中環就有直抵南丫島的渡輪,四十分鍾海航時間。
坐船無事,李承便和吳偉聊起南丫島上的人物。
李承對影視沒什麽興趣,他和吳偉聊的卻是出生於南丫島另一位頗為傳奇的“海盜”——劉香。
劉香出生於1605年4月(農曆)的一個小官吏家庭,因為出生當日,院外榕樹花開,因此取名為“香”。父親是船寮中的一位有職稱的幫工,家庭日子盡管清苦可還是要比一般人好一些。
但這種好日子,到了劉香十二歲那年戛然而止。
他父親因為牽扯到一樁海盜案件(當時海賊滿海漂,牽連才是正常,整個船寮就沒有人不牽扯的),被船寮州的一位宦人舉報,很快被官府抓走,死在獄中。
不久,家破、妹亡、母被抓(賠償丈夫通海盜所造成的的損失)。
1617年,劉香十二歲,懷揣短柄魚叉,月黑風高,他孤身一人翻牆進入那個告密的宦人家中,一口氣殺了七口人,為父妹報仇(太猛了,十二歲殺七人)。
殺人之後,劉香遭海捕文書抓捕,在父親的一位好友幫忙下,他加入“漳州幫”,明末南海海盜中的大勢力,領導者為開台王顏思齊、陳衷紀。
在顏思齊手底下,他很快嶄露頭角,年僅十五歲,就成為“船甲螺”——一條船上的頭目(武裝頭目,非船長)。
因為敢打敢拚,且和明朝軍隊不妥協,屬於典型的強硬派,因而受到顏思齊的重用。
1624年,顏思齊見江戶幕府文恬武嬉,暮氣沈沈,隨與李旦(有爭議說李旦不在結義名錄中)、楊天生、陳衷紀、鄭芝龍、劉香、劉忠、李魁奇、鍾斌等二十六人,結拜兄弟,共謀推翻德川幕府。
商議中,劉香任籌軍使一職,也就是將船上的海盜,組織成有紀律的軍隊。
由這一職位也能看出,劉香不僅自己打仗勇猛,還善於訓練軍隊。
可惜的是,事情卻在舉事前兩天泄露,幕府遣兵搜捕,顏思齊率眾分乘十三艘船出逃至彎彎,移民開荒,遂有後來的“開台王顏思齊”之稱。
李承講得繪聲繪色,時帶感慨,頗為引人入勝,吳偉聽得津津有味,跟聽書一樣。
兩人渾然未覺,整個小天星遊輪上,鴉雀無聲,大家都豎著耳朵聽李承講古。平時拿著喇叭biulingbiuling的小導遊,今天也安靜下來。更有旅客開始挪動身子,往李承這邊靠。
這玩意,要比小導遊講述的南丫島風光,好聽的多!
說時間長了,有點口渴,李承伸手要水,吳偉連忙從包中往外拿。
孰料,旁邊伸過來一支手臂,握著一瓶未開封的塑料瓶可樂,“給你。”
李承驚詫的抬頭,嚇一跳。
我去!這些人都圍攏在自己旁邊幹嘛?沒座位嗎?
吳偉也嚇得連忙站起身,將李承遮掩起來。
“靚仔,大家都喜歡聽你講古,講得真不錯。”前麵一位六七十歲的老者,白須白發的,回頭對李承笑笑,“我在南丫長大,隻聽說過劉香,還真沒聽人這麽詳細的說過他的故事。”
“是啊,你講唄,這給你。”那突兀的遞可樂哥們,同樣笑著誇獎道,“真的挺好聽的,講吧。”
“是啊,講吧!”從眾者多,目光殷切。
暈!自己是不是可以開講堂收費?
好吧,繼續講,反正還得有十幾分鍾抵達榕樹灣碼頭。
李承喝了兩口可樂之後,繼續劉香的故事。
話說開台王顏思齊,此人文治武功都還不錯。登台後,聚伐木辟土,構築寮寨,又安撫當地土番,商定疆界,互不侵擾。他將墾民分成十寨,發給銀兩和耕牛農具,從漳州、泉州一帶移民填台,展開彎彎有史記載的最早的,大規模墾殖活動。
可惜的是,此人很短命。
一年後,他病逝彎彎,時年三十七歲。
他遺留下龐大的遺產,被鄭芝龍看上,鄭芝龍為了收攏顏思齊的勢力,娶了顏思齊的女兒,又以祈天的形式,作假(等同於天降吉兆)拿到顏思齊的“盟主”位置。
但是,鄭芝龍是“泉州幫勢力”,他擔心“漳州幫”在顏思齊死後不服管,於1625年在北溪的位置,重新結拜兄弟,一共有十八人,後史稱“十八芝”。
十八芝中,劉香行三。
十八芝結拜,在隨後兩年發動三次戰役,先後消滅明朝水師提督俞谘皐統領之泉州、湖州水師,及南海另一股大海盜許心素的武裝,從而成為橫跨冰海、泉海的最大武裝力量。
十八芝結拜,以及隨後的輝煌,並不能掩蓋他們的內部矛盾。
一共分為四派,彼此內鬥。
鄭芝龍、鄭芝虎、鄭芝豹等鄭家五兄妹所在的泉州幫勢力最大,李魁奇、李國助所在的東海派其次;陳衷紀、楊天生所在的漳州幫第三。
劉香獨領一撥零散船隻,並吸納南海的一幫人,形成南海幫,勢力最弱。
雖然勢力最弱,但劉香最凶。
從1626年起,他對長樂、銅山、古雷、遊劍、會豐,甚至江浙一帶的沿海城市,都攻打、劫掠過。連剛繼位的崇禎皇帝(1628年)都對他頗為忌憚,多次下詔,責令剿滅。
鄭芝龍此人反複無常,劉香早已經告誡漳州幫陳衷紀,可惜陳衷紀沒能聽進去,被鄭芝龍聯合李魁奇,於1628年絞殺,作為降明的“獻供”。
聽聞消息後,劉香帶隊伍遠遁南海,他很清楚鄭芝龍會是他一生之勁敵,他現在的力量根本抗衡不了明朝水師與鄭芝龍的聯手,於是聯合當時的閑國人、西國人,對抗鄭芝龍。
此後雙方交戰多次,各有勝負。
明朝水師和鄭芝龍沒辦法,相出一個損招,將劉香的母親中調出來,寫信勸降劉香,被劉香識破。轉手,劉香將勸降的明朝參政洪雲蒸拿下,當成人質,準備換回老母。
可是,明朝一向秉持“不和親不納貢不稱臣不割地,天子守國門”這一“強硬”態度,也影響了官府和水師——洪雲蒸被囚,竟然沒人願意去將他救回來,更沒人敢提用劉香老母換回洪雲蒸。
事情耗到1635年,劉香在汕尾一帶的遠洋活動,被鄭芝龍掃到消息。
靖越兩省巡撫,聯合鄭芝龍的力量,圍剿劉香,最終將其困於虎門外海。
劉香自戕之前,斬殺明朝參政洪雲蒸,並當著鄭芝龍的麵,將他的二弟鄭芝虎(戰鬥中抓獲的)捆上壓板石,沉海!
以示決不投降。
最終,他自刎於虎門外海。
一代“梟雄(姑且算吧)”,就此魂歸大海。
李承講古完畢,抬抬頭,有些詫異,此時該有掌聲吧?
整個輪船上一片鴉雀無聲,直到小導遊拿著喇叭喊道,“進江城了,大家趕緊回座位啊!”
嗡!李承身邊的人,一哄而散。
我去,這都什麽反應?既沒有叫好,也沒有鼓掌的,自己講的那麽差麽?
這時,前麵的老爺子回頭朝他笑笑,“講的非常好,隻是這結局,還有劉香這人,大家不知該怎麽評價,所有……”
合著,大家不知該說什麽?
李承明白過來,朝老先生頷首微笑,“老先生,剛才聽您說……您是南丫島人?”
老頭子點點頭,“是啊,自小就在南丫島長大。”
“那您認識馬崇峰老先生麽?”
那老頭眼神古怪的在李承身上溜一圈,嘿嘿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