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九功製匏
走出茶室,李承已經醒酒。
搓搓臉,對勝元兄妹還有吳偉尷尬地笑笑,“喝得有點急,這會好多了。”
吳偉笑笑沒出聲,小結衣懵懵懂懂沒意識到剛才李承酒醉。
波多野勝元則笑著對李承點點頭,“鮑斯,我覺得您有些酒意之後,才華外露,更吸引人呐。有種……誰誰,鬥酒詩百篇的樣子。”
他撓撓頭,最終還是沒想起來李白的大名。
勝元說的是剛才李承在茶室的問對,很精彩,尤其是最後,他對東瀛抹茶一脈的忠告。
“茶道是一種精神,讓人們在日常的俗事中,找到一種審美的價值。”
“但這種精神也在遭到挑戰,由於茶道的演示方式過於程式化,對茶具等形式性的東西過於講究,在日常生活中,東瀛人更青睞煎茶,或者抹茶食品。”
“如今在東瀛,抹茶道也越發寶相莊嚴,離普通人的生活越來越遠,這並非好現象!”
“曲高和寡,最終都會走向衰敗。武者小路千家,當謹記之。”
這番話,對於沒怎麽接觸過“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抹茶茶道的勝元來說,很震撼,對敏子茶師來說……也有些觸動。
李承提到宋代點茶的衰落與文化“基態”有關,給她的觸動很大。
她坐在榻榻米前,聽著前麵這些茶客的交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敏子小姐,其實不用擔心。”
打破她沉思的是內藤淳一,這位四十來歲的油膩大叔敏子很熟悉,神戶市立博物館的研究員,主要課題是亞洲文明和東瀛文化的傳承關係。
“願聽內藤桑的高見。”敏子微笑著頷首。
“我很欣賞剛才威爾斯先生提到的文化基態這一概念。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基態,不同的文化基態,會衍生出不同的技藝,以及相對應的技藝傳承命運。”
內藤淳一不虧是文化研究者,他很快意識到李承所提概念的重要意義,並快速填充自己的理解。茶室內,他的身邊圍攏過來幾人,靜靜地聽他講述。
“中華文明的文化基態,是包容的、多元的,這種文化基態所衍生出來的各種傳承和技藝種類,擁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完成一套創造、發展、繁榮、沒落,乃至更替的完整過程。”
“東瀛的文化基態非常不同。不得不說,我們的文化圈層,體量太小,生存空間也窄,不適合那種短時間產生急劇變化的藝術形態,也沒有那麽多空間讓它們並列生存。”
“這種狀況,並非沒有好處……那就是,它更適合優秀的、單一的、有生命力的文化種類,並一代代傳承與發展。”
盡管他一個茶道的詞匯沒提,可敏子聽懂了。
國內的文化環境,允許多種類的技藝並存,也有空間和市場,允許其中的部分湮滅,可東瀛不同,它會選擇最適合自己的,然後在相對封閉環境中,形成了自己獨特而完善的文化體係,並一代代改進從而保留下來。
所以,內藤淳一才會說,東瀛的文化基態決定,大和繪、茶道、能劇、蒔繪等極具東瀛特色的文化種類,也許會沉淪,但很難湮滅。
所以說,大有大的精彩,小有小的璀璨,誰也不用羨慕誰!
如果李承能聽到這套分析,肯定會對內藤淳一的學識,另眼相看。
這會沒心思琢磨內藤淳一,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貨攤上的一件四方葫蘆上。
這是一個葫蘆器的攤位。
在東瀛,葫蘆不叫“葫蘆”,而稱為“瓢簞”,寓意吉祥,很受到東瀛民眾的歡迎和喜愛。
東瀛的葫蘆工藝,自有特色,重裝飾,輕工藝,喜歡在髹漆葫蘆外裝飾色彩豔麗的布塊,或者色彩繁雜的條穗,葫蘆腰部的束腰帶工藝,更是講究。
在東瀛,葫蘆不僅是裝飾器,還有很強的“風水”屬性——寓意是吸怪納祥,招財進寶。如果常去東瀛的人都應該注意到,很多酒店、商場、旅館以及茶室,都會裝飾葫蘆招幌。
眼前的攤位上,擺放著各色各樣,大大小小的葫蘆,最大的一件擺在正中,高四十多公分,外表布滿東瀛傳統花卉圖案,腰部係黃繩裝飾,葫蘆口有木塞,由黃繩鏈接到腰部,整個造型端莊大方,宛如一位身穿傳統和裝的貴婦。
李承的眼睛,聚焦的並非這件“高大”的彩衣葫蘆,而是它旁邊的一隻不太起眼的葫蘆筆筒,筆筒中還插著一把侍女扇。
這個筆筒色澤紅黃,口部和內裏都做紫黑色髹漆,筆筒外圍,還有纏枝花卉紋。
這是用葫蘆切割鑲嵌製作成的,應該不是東瀛的工藝。
李承之所以能注意到這個筆筒,首先是因為它是四方形的——常見的葫蘆,即便切割,也隻能切出圓弧形;其次就是它的風格,並非東瀛葫蘆製器的“色彩”工藝,更接近清末民初津門的手藝。
葫蘆長成四方形?清末民初就有葫蘆模範了?
——很顯然,這特殊的四方形,是在葫蘆的生長期間,利用模具規範後自然生長的。
這件筆筒,製作工序就更複雜了,光是模具的套製時間和更換就需要極高的技巧。而且,這葫蘆表麵的纏枝花卉紋,也是模壓出來的,要做到清晰平順,模範的雕刻非常重要,再加上套模,其難度可想而知。
即便李承融合幾個人的記憶,他也不是萬能的,匏器不算他的強項。
他所了解最多的匏器,就是蟈蟈葫蘆和蛐蛐葫蘆,至於這種方形葫蘆筆筒……以前沒見過,記憶中也沒有。
雖然不熟悉,但他能看出,這一件四方葫蘆筆筒,絕不是普通的民間匏器文玩。
之所以說不是普通的民間匏器文玩,不光是因為製作工序複雜,還因為其藝術水準,而且,年份也不淺,不是百年之內的東西。
具體是哪位大師的作品?不上手,他很難鑒定。
攤主六十多歲,長須,戴著單孔眼鏡,正在為一尊葫蘆裹腰——編織束腰彩帶,隻見他手指翻飛,幾縷絲線在手指縫隙間流轉,很快編織出一小段頗具東瀛特色的丸子結——在彩帶繩上打一個個小球球的一種結繩方法。
等老先生編織小歇時,李承才開口招呼,指指這件方形葫蘆筆筒問道,“哈伊,請問老人家,我可以上手嗎?”
“這件東西,是我父親在津門經商時,偶然得到的,已經五十多年。你上手吧。”
五十多年前?津門經商?
那就是三四十年代,從津門流出的物品。李承點點頭,這與自己的目測,差不離,老頭子沒說謊。
為什麽李承對他的印象,突然從“老人家”變成“老頭子”?
蓋因那個時代經商的東瀛人,基本上都不是啥良善人士。
不管眼前老頭子是否好人,他父親當年,必定欠一筆賬!
所以,李承也就沒啥談話興致,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四方匏器上。
先將筆筒中放置的一把侍女扇拿出來,手心翻翻,看看,花孝順竹(東瀛的一種竹子種類)製杆,扇麵為絲絹,很普通的當代裝飾品或者說工藝品,不值錢。
扇子放在一邊,李承將方形筆筒連同竹根底托一道拿起來。
先看的自然是竹根底托,應該是後來定製的,有點年頭,型製還是挺精巧的,竹根凹槽處,剛好可以放入這件匏器筆筒,大約能卡住筆筒底部兩厘米高度,讓輕飄飄的匏器筆筒置於其上很穩固。
但,也隻能算是精巧,並非古玩或者文物。
隨即又將竹根底托放下。
將這件方形匏器平置於手上,高度在二十個(公分的口語詞)出頭,底部邊長八個左右,口部邊長五個左右。
李承嘖嘖驚歎,這種收口方形葫蘆,要模壓出套模上的花紋,這工藝要非常高明!
腰部有些微的內凹——無論怎麽套模,葫蘆還是有腰的。李承又掂了掂,重量大約不到一百克,這可是加了髹漆之後的重量哦。
也就是說,這隻葫蘆的內瓤,掏的非常幹淨,才能有這種“輕飄飄”的感覺,但是,深色的髹漆,又讓它看起來非常“沉穩”。
這也是一種反差極大的工藝特色。
翻看筆筒的底部,雖然也鑲嵌一圈底邊,但中心的底兒,依舊是葫蘆材質,能看到臍兒——臍兒就是葫蘆底部那個類似同心圓的一小處。
有臍兒,就說明這個匏器筆筒在製作的時候,用的就是原底。這是很難的。
因為葫蘆花落果出,它就是圓的,要把一部分套模長成方,相對還好說一些,但要是連底兒都弄成四方平麵,模具得非常考究,而且技術要求也高得多。
李承越發相信,這絕對是清末民初津門製葫高手所為。
等他再次翻過一麵時,頓時臉部火燒火燎——他鑒定錯了!
在接近底部的側麵,出現一枚葫蘆形印章,這個印章,也是用模具套印出來的。
凸邊,陽文,四字楷書:九功恭製。
我去!
根本不是清末民初的津門手藝,而是康熙朝太監粱九功興建造辦處時的宮廷製品!
這是禦製用品!難怪有這等精巧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