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玲瓏食罐
駝鹿是鹿科中的龐然大物,最重的能達到一噸多,奔跑起來像一頭犀牛,如果再加上它那鏟狀的厚實鹿角,活脫脫一台推土機。
這家攤位上,擺放著五頭駝鹿鹿角,最大的一隻,威爾斯李數了數,十六叉,這絕對是一頭凶悍強壯的雄性駝鹿。可惜,它仍然死在人類的獵槍之下。
在鹿角的旁邊,擺放著狩獵證和狩獵記錄——出售鹿角等野生動物器官必須要有這些證明,威爾斯李看了眼,1993年10月頒發的狩獵證,狩獵日期是十一月中旬,地點則是帕納辛草原。這是一件合法的狩獵紀念品,再看看價位,八百美元。
懷俄明駝鹿也很有名,但威爾斯李轉過這麽長時間,還真沒發現十六叉鹿角。這玩意掛在會客廳或者書房的牆上,會非常的引人注目。
再加上,威爾斯李的目標在攤主的孩子手中。
攤主四十來歲,棕色皮膚,黑瞳黑發,帶著一串綠鬆石和螢石項鏈,威爾斯李猜測他應該是印第安人。
“嘿!真是個大家夥!”威爾斯李蹲下來摸著鹿角角基,笑著與攤主套近乎,“抓住它不容易吧?”
“當然!我盯上它好幾年,最早發現它還是四年前的事,當時它將我家植物園踩得稀巴爛,我就發誓一定要幹掉它!”
攤主笑得很燦爛,一口濃鬱的阿帕奇印第安部落口音。
威爾斯李心中嘖嘖感慨,這就是阿帕奇男人!對於一個敢冒犯他領地的駝鹿都會窮追四年並報複成功的印第安人!
阿帕奇印第安部落曾經是美洲白人的死敵,這是一個英勇的民族。
在北美大陸上,他們打過英殖民軍,打過西班牙人,打過荷蘭人,以及後來的美國人,戰爭持續兩百多年,並屢屢取得勝利。早期的阿帕奇印第安部落還曾經讓英國殖民者每年繳納保護費,並持續十年。
到戰爭後期,北美白人軍隊成建製並經過南北戰爭的錘煉後戰力大增,以及印第安部落族群內部不和等因素影響,阿帕奇印第安部落徹底被擊敗。
時至今日,美國白人政權依舊不敢輕視任何殘存下來的阿帕奇印第安部落。
對這樣一個彪悍民族出來的人,威爾斯李覺得自己還是坦誠一點更好。
他指指這隻駝鹿鹿角,然後又指指孩子手中的倉鼠籠,“這頭鹿角我要了,另外,他手中的鼠籠,似乎是從我的家鄉流傳出來的東西,可不可以也轉讓給我?”
呃,那男子一愣,“你說的倉鼠?”
翻翻白眼,威爾斯李聳聳肩,“當然不是。”
男人很快意識過來,隨即道歉,“抱歉……你說的是鼠籠?”
他一伸手,直接從孩子手中搶過這個鳥籠,往威爾斯李麵前一塞,“你看看,給我說道說道,值多少錢?”
這動作看得威爾斯李心頭直顫顫,這般精細的鳥籠在這個粗鄙之家竟然沒壞,也算奇跡。
那孩子嘴一咧,想哭,還未嚎出來,他父親一張五美元紙幣塞在他手中,“滾,去買熱狗吃去!”
這哄騙方式這麽熟悉?全世界家長騙孩子的手段,大同小異。
點點頭,威爾斯李往鳥籠旁邊挪動一步,“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一百年前,中國的一位牙雕大師的作品,很不錯的一件東西。”
是的,威爾斯李看中的就是孩子手中的鼠籠,準確的說是鳥籠。
清人會玩,這是舉世公認的。小玩意兒,還真被他們玩出一種文化味。
“貝勒爺手中三件寶,核桃、扳指、籠中鳥”,這句話可不是瞎說,以玩兒鳥為例,旁人羨慕的不僅僅他養的鳥,更多的是籠子!
清中期,隨著政局的穩定,國家日益富足,文化藝術繁榮,各種禽鳥犬類的豢養就成為滿清貴族家庭的重要活動內容之一。
當時,清宮造辦處組織全國的能工巧匠專門為宮中製作鳥籠,其藝術品質達到了很高水平,在清乾隆帝時即已達鼎盛時期。
宮裏火了,自然最先效仿的是京城內的文人、士大夫,至此,養鳥玩籠之風也愈演愈烈。
養鳥之風烈到什麽一種程度呢?老舍先生的《茶館》略窺一二。
《茶館》裏描寫的鬆二爺,無兒無女,又沒力氣,隻會寫寫算算,在那樣的亂世,可以說他那隻黃鳥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直到最後大清國倒台,皇上被趕出宮,旗人斷了錢糧,鬆二爺落魄了,但還是不能委屈了自己那隻黃鳥。
鬆二爺有句經典台詞想必大家都還記得:“我餓著不能叫鳥餓著。”
正是源於這種社會風氣,中國的鳥籠工藝,在此時登上最巔峰。單單一個鳥籠,就分為四大流派:北籠、南籠、廣籠、川籠,其餘小派別數不勝數。
北籠難出大家,因為北籠的製作源自造辦處,講究分工合作,這種製作習慣流傳到後世,漸漸變成——做籠腔子和鉤子的,津門名家最多;做蓋板的名家大多在京城;而鳥食罐基本都是名家拿圖案去景德鎮定做,稱做“定燒”。
萬事有例外,北籠名家中,有一位集大成者,名韓春。
韓春生於同治十年,光緒年間隨師父在造辦處油木作幫工,1924年造辦處撤銷,他回返津門南市開門市製籠,並廣收門徒,被後人尊為“北籠祖師”。
韓春製籠,秉承造辦處標準,選料精良、工精活細、配飾講究、風格大氣,素來受收藏界歡迎。
威爾斯李手中的這隻鳥籠,官名叫做“大葉黃花梨福祿壽喜財鳥籠”,正是出自韓春之手。圓籠通體大葉黃花梨所製;福祿壽喜財五牌為象牙板雕刻;象牙文勾內刻“橫笛驚征雁,嬌歌落塞雲”。
棲架同樣為黃花梨雕雲紋,此刻正趴著一隻肉墩墩的倉鼠,驚慌失措地看著威爾斯李倆人。棲架兩端,各套有一隻瓷罐,分別是鳥食罐和水罐,品相完好。
這兩隻小瓷器,就不拿出來看了,會引起攤主懷疑的。
沒錯,這隻鳥籠確實是個好東西,其中鳥食罐更是精品。
剛才在孩子手中時他就注意到,陽光照在鳥食罐及水罐上時,有斑斑點點的光線映射到籠體底盤上,現在再仔細觀看罐體花紋,沒鑒定錯的話,這兩隻罐子都是“青花玲瓏罐”。
玲瓏瓷是景德鎮四大名瓷之一,玲瓏,明徹的意思,玲瓏瓷屬於鏤花瓷器的一種。
其製作方法,先在生坯上按圖案設計的花形,鏤刻一個個小米孔,使之兩壁洞透,有如扇扇小窗;然後上特製的透明釉,就像窗戶糊紙一樣;再通體施釉。經過焙燒,鏤花處明徹透亮,但不洞不漏。
玲瓏瓷的美妙,妙在光影變化,妙在那份閑適與愜意。
說實話,威爾斯李最先關注的就是這兩隻玲瓏罐,雖然還沒看底款,但觀其青花發色,就不是民國時期景德鎮民窯燒製,而是“配貨”。
所謂配貨就是原配碎了殘了,後來重新搭配的。
按照威爾斯李的猜測,這架鳥籠有些特殊,屬於“早年的罐兒後配的籠”。
它是因為這兩件瓷器的存在而重新搭配的鳥籠……也就是說,韓春後來定做的這架鳥籠,其實是為這兩件鳥食罐做搭配的!
有人會這麽玩麽?
有,太多了!
民國初期,清朝的那些遺老遺少,絕大多數都跟著溥儀遷居津門,這些人的家中存留幾件造辦處早些年置辦的精品鳥籠,並不稀奇。
鳥籠體積較大偏偏又精細,稍不留意就會摔碎、壓壞或者擠毀,但鳥食罐有鳥籠防護,不是那麽容易壞的,於是,鳥籠被毀鳥食罐存留的現象就變得很普遍。又因為韓春就在津門南市製籠,這些人找他另行定製一款鳥籠配倆青花玲瓏鳥食罐,名正言順啊。
威爾斯李將鳥籠擺正,放在倆人中間,又將那件駝鹿鹿角拿過來,笑眯眯看著對方,“你給個價吧?”
那印第安攤主哪懂得什麽鳥籠?眼睛直眨巴眨巴,拿不定主意,許久才說道,“要不……你給個價?”
這也算聰明的應對。
威爾斯李聳聳肩,語氣中帶有一點自嘲,“先生,如果不是我提醒,估計等你家孩子將這隻倉鼠養膩味後,會連帶著這隻臭不可聞的籠子一起扔。”
這攤主也算實誠,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確實要感謝你。你說個價吧,合適的話就讓賣給你。”
威爾斯李也不急於給價,將籠子打開,讓攤主拎出那隻倉鼠,又拿過一塊擦鹿角的棉布,將花梨籠體擦拭一遍,邊幹活邊詢問,“這隻籠子怎麽到你家的?”
這物件出現在一位印第安後裔手中,確實有點詭異。
攤主努力回憶好一會,才說道,“前段時間整理穀倉,被那屁孩不知從哪角落翻出來裝了倉鼠。具體什麽時間傳到我家,還真不清楚。”
估計查不到傳承譜了,慶幸的是,因為這個印第安家庭不識貨,沒怎麽用過這鳥籠,反倒讓它能安然無恙的度過幾十年的歲月。
不過,這攤主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威爾斯李小小驚喜一番。
“不過,我們部落確實流傳著一個傳說,有一位來自東方的王子,曾經在我們部落駐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