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潘有司
“請教前輩,這……”見對方關注,威爾斯李索性裝傻到底,他指指這枚鈐印,“這是哪位藏家的賞印?這麽獨特?”
小潘有司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不過他笑容不減,回答道,“這套古籍是我兩年前收集的,為了這枚鑒賞印,我特意回了一趟京都,先後拜訪泉屋博古館、天理參考館、足立美術館和東京國立館,最後才得知這枚印章的來曆。”
聽他這麽說,威爾斯李雙手合什,以示敬佩,這讓小潘有司神采飛揚,頗為自得。
隻聽他接著說道,“天理參考館的龍山下徹大師告訴我,這是近江彥根藩井伊氏在沒落時使用的家族副賞印。”
如果不懂東來曆史文化,這句話絕對莫名其妙。好在威爾斯李腦海中對這些頗為熟識,他配合著對方點頭稱讚,“感謝告知!原來是近江國井伊氏的物品!難怪能收藏石山社的精品圖書。龍山大師不愧是天理大學的漢學首席!”
兩人的對話,連旁邊的侍者都不太明白,這裏麵涉及到許多東來曆史及人物知識。
其一、天理參考館。這是東來天理大學附屬的博物館,位於奈良縣天理市,主要致力於世界各地生活、文化資料及考古、美術資料的收集、研究和展示。
其館藏中,有著大量來自中原的古文物。天理參考館中的專家,大多數都是漢學研究者,有著深厚漢學底蘊,其中,龍山下徹又是其中佼佼者。
其二、近江國與近江彥根藩。
近江國是古名,境內有東來第一大湖琵琶湖而得名,現如今改名為滋賀縣。在江戶時代,近江國北部有一藩(分封的土地),藩廳(都城)是彥根城,所以稱之為“彥根藩”。
彥根藩的藩主為井伊氏,從1600年井伊直政,到1871年井伊直憲,井伊氏統治近江國北部兩百七十年。這種家族絕對是東來幕府時代的豪族,擁有相當的社會財富,也就有了自己的藏書樓和鑒賞傳承。
其三,所謂的家族副賞印。
在東來,通常來說家族公共藏書、字畫等物品,隻用家族徽章來鈐印,也就是所謂的家族“主賞印”。當一個家族被剝奪權力淪落到一般平民後,家族徽章自然就會被取消,但家主又不甘心用普通人的鈐印,這時候就會出現“副賞印”。
因為“副賞印”往往代表著家族衰敗,所以這種鈐印一般很少用。威爾斯李印象中沒有,就太正常不過了。
井伊氏為什麽沒落呢?
櫻田門事變中,時任井伊氏第二十四代家主,德川幕府大佬井伊直弼,被有村次左衛門等人在櫻田門伏擊,拖出轎子,一刀梟首。井伊直弼死亡是井伊氏衰落的開端,接下來的“倒幕運動”中,井伊氏被削藩,家族徹底沒落。
威爾斯李再度對小潘有司合什致謝,對方的這番話點名這套古籍的來源,解決他心底疑惑及謎團。
不過,謎團仍有,譬如“這枚副賞印的圖案,究竟是何意思?”
隻不過這句話威爾斯李並沒有說出來。
倒是小潘有司興致高昂,主動說道,“我和幾位大師評議,一致認為副賞印的紋線,是彥根藩的山河圖。這表示下台的彥根藩最後一代藩主井伊直憲,對削藩怨恨在心,希望家族能恢複舊日榮耀,所以……”
這種推論有道理嗎?威爾斯李笑笑,沒有答話,直覺告訴他,這圖案,恐怕沒那麽簡單。
想要驗證正確與否,並不複雜——拿上東來滋賀縣地圖,對比看看就清楚。如果兩者大相徑庭,那就一定不是。
“您治學的態度,真讓我欽佩!”威爾斯李再度拱拱手。
這馬屁讓人舒服,小潘有司揚揚眉,揮手說道,“橋君繼續欣賞,有不明白的,我們可隨時交流。”
威爾斯李的目光重新回到這疊書卷上。
《壽世保元》一套十卷,保存的不錯,超九品。藍色海藻紙封皮,這種紙張能有效防潮防蟲;書脊棉麻混線裝,很結實。
封皮文字為娟秀的行書體“壽世保元卷一之醫論”,底部為楷書,石山社明治十年。
都是漢字行文——在明治之前乃至一戰前,東來很多學術類書籍都采用漢字記錄。日文盛行那還是一戰後的事情,蓋因當時東來人自己也清楚,他們的文字係統並不完備,並不足以完整記錄和表述“譯漢”後的意思,隻得如此。
帶著手套翻開封麵,內頁的紙張微微發黃,用手輕撚,很薄,但韌性不錯,這是東來傳統的“和紙”。
和紙與華夏宣紙並稱為世界兩大藝術紙名不虛傳,以雁皮樹為原料,纖維長,質地雖薄,但更堅韌,且壽命更長,平滑細膩,可謂紙中上品。
這種紙張被廣泛用於全世界的古籍字畫修複,因其能保存上千年的特性,被用於書籍刊印,字畫創作、木刻、燈籠、屏風等多種用途。
又一枚朱文賞印鈐在內頁的右下角,這枚印文比封麵的更清晰:九道峰穀紋,兩端不規則散開,中部形成“S”型峰穀,如果隻有這些,那這是典型的“山水印”,可是,奇怪的是這則印文中,還有五道豎紋,呈火焰狀。
很難理解,井伊氏在沒落之後,為什麽會用這種副賞章來替代家族徽章。對於一個傳承五百年的家族來說,這賞印也太……低級而沒有內涵了吧?
依舊是心底那種淡淡的熟悉感,告訴威爾斯李,這枚賞章有秘密!
1877年再版的醫書,不算珍貴,自己又並非醫學專業,沒有多少研究價值,威爾斯李很快將這十卷翻閱一遍。
保存的都不錯,前九卷的扉頁上都有一枚賞印,第十卷《壽世保元卷十之單品雜治》卻沒有鈐印,隻留有一首行書和歌:“家居臨曠野,寞寞感離群。所幸鶯聲近,朝朝潤孤心。”
和歌是東來的一種文學題材,由華夏樂府詩演化而來。
這首短歌,取自於東來《古今集》,此書由東來平安朝初期十世紀初由紀貫之、紀友則、凡河內躬恒、壬生忠岑共同編選而成。
大概意思是“我獨居於荒郊野外,心中寂寞,沒有人可以打交道,幸虧有鳥兒的鳴叫,安慰我孤苦伶仃的心。”
這首和歌表達的意境,十分符合井伊氏當時的處境。
書沒問題,隻是……一時間想要找到答案,怕是不可能。
將十卷書籍重新整理好,合上書匣,交給侍者後,威爾斯李再度問道,“小潘前輩,方便問一句,您知道這套書籍怎麽流落到羨國的?”
“NO!”小潘有司聳聳肩,“兩年前,一位倉庫挖寶人送來的元。”
威爾斯李摸摸眉心,這還真的沒辦法追根溯源了。
夕羨尤其是羨國人,房產情結並不嚴重,許多個人、家庭乃至公司,都不會花費資金購買儲物庫,他們更喜歡臨時租賃倉庫來放置貨品,因此,夕羨的倉庫租賃業務非常好。
這種短租倉庫經常會發生租賃到期不續約或者租賃人忘記續約的事情,導致會在倉庫中留存部分物品,可倉庫租賃公司又沒有太多的人手來處理這些,於是,精明的倉儲公司想出一舉兩得的方法——將這些倉庫拍賣出去,既不用處理垃圾,還通過拍賣獲得部分利潤。
於是。倉儲拍賣,這種夕羨特有的行業誕生了,並誕生了一批以此牟利的倉庫競買者,也就是小潘有司口中的“倉庫挖寶人”。
既然是拍賣,那就必須保持明麵上的公正,所以,倉儲公司一般不會告訴挖寶人,原倉庫租賃者的信息。
所以,這套書籍究竟如何東渡北羨洲的線索,徹底斷了。
到哪兒去驗證自己的猜想呢?是的,就在剛才看到那首題字和歌後,他心底冒出一個相當突兀的想法……
“橋君……你和井伊氏很熟?”威爾斯李的沉思,被一句話打斷,抬頭後,隻見矮胖的店主小潘有司眼睛眯眯的盯著自己。
對方起疑心了!
“呃……可惡的戰亂!”威爾斯李笑著攤攤手,“我隻是憐惜,大和珍貴古籍,流落他鄉,幸虧有小潘桑這種慧人,將它帶回家。”
“哈哈!”這句馬屁拍得小潘有司很舒服,哈哈一樂,用力的拍拍威爾斯李的胳膊,“橋君也不是俗人!來來來,我給你引薦幾位藝術大家!”
說著就要拉威爾斯李離開。
“稍等!”這套《壽世保元》有秘密,雖然一時間看不透,但絕不能放過。
威爾斯李快速掏出兩千五百羨元,交給旁邊的侍者,“請費心幫我包裝好!我離開時帶走。”
等他點完鈔票,小潘有司拉著他來到大和繪區三位中年人麵前,打斷他們的談話,“嗨,給三位老師,推薦一位我大和的後輩英才!”
“喏,這是來美交流的美秀美術館評鑒師橫山老師。”
麵前這位帶著眼鏡瘦弱的中年人,眼神很犀利,笑容殷殷。
威爾斯李向他頷首致禮,“大番橋正彥,請多多指教!”
聽小潘有司介紹,威爾斯李腦海中很突兀的泛起一條有關美秀美術館的信息——這是一家異常低調且藏有大量華夏古董的私人博物館,其創始館主是個女人,名叫小山美秀子!
那女人還有一重身份——神慈秀明會的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