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壽世保元
“中古”一詞帶有濃鬱的東來特色,原意就是“舊貨、二手”。
這是一家東來二手店。
“以拉西家一媽塞!(歡迎光臨!)”門口的侍者,見進來一位黃膚色年輕人,下意識地冒出一句日語。
“哦擴嘻!(隨意看看)”說完,威爾斯李一愣,自己會日語?剛才可是脫口而出的啊。
身後的拉夫特冒出來,侍者又用英語歡迎一遍,拉夫特點點頭,他更好奇威爾斯李的來曆,“威爾斯,您來自東來?”
威爾斯自己也不清楚,移民紙上明明寫的來自香江,怎麽自己日語這麽流利?隻得搖搖頭含糊過去,“進去看看。”
在東來,中古店與骨董店區別還是蠻大的。小潘中古店的一層,售賣的貨品更多的是一些二手奢侈品,如箱、包、衣、帽、珠寶首飾之類的。
對這些,威爾斯李並不感興趣,看了眼玄關前的招牌“二層:工藝品”,又見拉夫特眼睛落在店內的幾位挑東西的東來娘們身上拔不出來,便笑著搖搖頭,邁步上去。
為什麽要來櫻花集市?又為什麽要找東來骨董店?還不是錢鬧的!
前些天,他偶然在一張報紙上看到過一則新聞。
1990年,東來實業家齊藤良平,以8250萬幣(含拍賣手續費),買下梵高在自殺前一個月創作的油畫《加歇醫生》,創造當時梵高油畫的拍賣記錄。不僅如此,此人在拍賣後放言,死後要將這幅畫和自己一同火化。今年五月,齊藤良平病重住院,梵高的《加歇醫生》又將麵臨什麽樣的命運,引發眾多關注。
這件事在北羨洲引發激烈討論,許多藝術家隔空呼籲,希望齊藤良平放棄當初那瘋狂想法。
新聞本身他並不感興趣,可媒體對東來人的消費能力的評論引起他的關注。
這次要參與艾爾瑪湖莊園拍賣,錢不湊手,威爾斯李便將目標放到東來人的身上。想要賺東來人的錢,那就需要摸清他們的需求以及東來藝術品的風格,而且還需要找到圈內人帶自己進入圈層。毫無疑問,古董店老板肯定屬於圈內人,自然是他的接觸對象。
今晚算是走場,提前摸摸底。
相比一層的開放式櫃台布局,二層用桁架隔開成幾塊空間,有瓷器、陶器、手工藝品、大和繪、油畫、漆器、銀器等多個品類。很多東西並不是二手的,更像東來藝術品專賣。
二層的顧客更少,威爾斯李掃了一眼,除了三位侍者,僅有一撥顧客,四人在大和繪區低聲細聊,似乎在討論鑒定某一幅畫作。
如此近距離接觸東來工藝品的機會不多,威爾斯李看得非常認真,可惜的是很多物品被玻璃罩蓋住,不能上手。
當然,如果需要上手的話,可以讓旁邊的侍者將物件拿出來,可自己今晚就沒有買東西的打算。總不能讓侍者一件件拿出來,然後一件不買,這不找罵嗎?
東來藝術品,有著自己獨特風格,就像瓷器以清新淡雅為主流,銀器則布局嚴謹,漆器厚重豪奢重工藝;大和繪則有相當的廟宇裝飾遺風……
這種文化傳統,融到骨子裏,文化傳承越悠久,這種印記越嚴重,並不是說某一兩位思維開放的藝術家所能改變,就如同國人創作的油畫,怎麽突破都能從畫作中找到一絲傳統山水或工筆的味道。高明的藝術鑒定師,一眼就能認出,某一幅油畫的創作者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是阿拉伯人還是印度人。
威爾斯李獨自欣賞,那三位侍者也不上來打攪他。
紐瓦克來有很多學院,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特拉華大學,這些侍者將他當成東來來北羨洲的藝術係留學生,這種事很常見。
邊看邊逛,來到骨董區。
這裏的物品,基本上是別人送來寄賣或者店老板收來的物品展售,屬於真正的古董。
他的目光落在一匣古籍上,眉頭微蹙,心頭泛起淡淡的熟悉感。
書匣前麵的商品標牌上寫著:明治十年,石山社木版刻印,明朝龔廷賢撰著《壽世保元》十卷,第九版;版數為兩千;標價為兩千五百幣。
石山社是東來一戰前很有名的出版大社,其創始人細川石山,據說是室町幕府(1336年-1573年)時期三大輪值幕府管領之一的細川家族直係。
管領一職,相當於幕府將軍的輔官,一般由足利氏一族的斯波、細川、畠山三氏輪流擔任。又因為細川氏一直分管幕府向注司文書工作,難得的知識分子家族,因此被認為是東來“文教家族”。
細川家族主城坐落於大番石山一帶,其家族刻印社被稱為“石山社”。石山社的刻本,雖然並非幕府官刻,但其精美程度,並不亞於官刻,頗具收藏價值。
石山社因室町幕府倒台細川氏失權而衰落,其後,又因明治上台幕府製度被取消而退出曆史舞台,最終在一戰時被徹底消失。
《壽世保元》是一套漢醫學大作,為明代醫學家龔廷賢所著,被石山社引至東來,分基礎理論、內科雜症、兒科、婦科以及單方,合計十卷。
相比《本草》《傷寒》《金匱》等知名藥典,《壽世保元》並不出名,但在漢醫學行業內,它還是很出名的。
《壽世保元》最大的特點就是“臨床”。書中對臨床各科疾病的證治亦闡述精詳,每病證之下均先采前賢之說分析病因,然後列述症狀,確立治法,後備方藥,有的還附有驗案。
這種書籍,一向是行醫者的“案頭之師”,頗受醫館醫師歡迎。
從商品標簽介紹中也可以看到它在東來受歡迎程度——“第九版”。也就是說,這套書,石山社引進東來,到明治十年,這期間一共刻印出版了九次!
書,很有價值,這毫無疑問。但這種書籍,專業性很強,且出版數量不小,若非對古籍或者醫書類有特別收藏愛好的,並不會關注。
威爾斯李微蹙的目光,所落的位置是書匣骨扣麵的橢圓形的鈐印上。
整套書籍為匣裝,此匣並非木盒,而是用硬紙板四折,包封麵、頁口、封底及書脊,複合處用骨扣鎖住,形成一“匣”。
書匣骨扣複合處,一枚朱文“山水印”,印在其上。
“山水印”是一種並不常見的收藏印或鑒賞印,印麵無文字,一般分為陽刻和陰刻兩種。
陰刻山水印多為圖案,譬如用亭、閣、小山、花草等虛像圖案為主;陽刻山水印則多數用山水紋,以波紋和穀紋來寓意山水,取山高水遠、曲水流觴的意境。
眼前這套書籍的“陽刻山水印”挺有意思,即非波紋也非穀紋,更像蜘蛛紋。
很少見!
偏偏這蜘蛛紋山水印,讓威爾斯李有著淡淡的熟悉感。
“嗨!”他回身對不遠處的一位年輕侍者招招手,等對方走近,他指指這套書籍,“我想看看這套書籍,可以嗎?”
“稍等,我問問老板。”兩千五百羨元的交易,並不大,可那侍者年紀與威爾斯李相仿,應該是個新人,連貨櫃鑰匙都沒機會掌控。
他走向大和繪區,與正在聊天的四人中的一位矮胖中年人低語。
說話間,那位矮胖中年人轉頭對威爾斯李微笑點頭。
矮胖中年人應該就是小潘家中古店的老板。
他向剛才談天的另外三人微微欠身,抬步向這邊走來,遠遠的就伸手微笑,“年輕後生,在羨國讀書?哪裏人士?”
威爾斯李笑笑,這句話貌似有些突兀,可放在特定環境中並非如此。剛才侍者的匯報,讓他產生錯誤認知。他肯定將自己當成東來人士,而東來人在北羨洲,一向以提攜後輩為傳統。所以,這種“自來熟”的招呼,並不突兀,還很容易讓對方產生親切感。
威爾斯李很快在心底盤算一番,拿定主意,向對方微微頷首,“來自大番浪速,橋正彥。請前輩多多關照。”
“鄙人小潘有司,見到你很高興。”矮胖中年答話的同時,打開玻璃罩,將《壽世保元》取出來,放在威爾斯李麵前的櫃台上,“喜歡古籍善本?請欣賞!”
“石山社舊址,離故坊不遠,見獵心喜而已。”威爾斯李取過櫃台旁邊的一副白手套戴上,含糊的回答一句。
“哦!”小潘有司似乎明白什麽似的,恍然般的一合手掌,“我去過石山本願寺,那裏真真算得上人傑地靈之地。橋君一定是名門之後!”
生意人,就是這麽會說話。
威爾斯李微笑不語,落在小潘有司的眼中有些高深莫測,他的動作,更讓小潘堅信,這年輕人來自大番名家。
威爾斯李戴手套的右手,托起書匣掂量一下後,左手從底部沿著折麵,向上捋了一遍。這個動作有專屬名詞,叫察封——通過檢查書匣是否是書卷的原配,來判定古籍善本在流傳過程中的保存狀態。
如果書匣是後來配置的,那麽或多或少會有些不適,類似於書匣過緊或者過鬆,這都說明書籍在傳承過程中可能遭受過波折,導致原書匣破損。
匣麵為藍色絹絲,有兩處銅錢大小瘢漬。威爾斯李順手打開骨紐,將封匣攤開,水漬並沒有滲透。
這套書籍的保存,還算不錯,書匣是原配之物。
他再度將匣麵合上,近距離察看山水印,越看越有意思。
這根本不是山水紋,是一幅微縮版的地圖!用經緯線及山水紋混搭成一幅微縮地圖!
誰這麽無聊?竟然用微縮地圖,刻製成收藏印?
他抬頭看了眼店老板,矮胖的小潘有司,正笑眯眯的盯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