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 紫嬋宮
紫嬋宮坐落在儀坤州西轄連綿的群山之間。因這片山體終日雲霧繚繞,禽獸絕跡,有諸多駭人傳聞,加之四周無牧草可畜,漸漸成了人跡罕至之地。所以首次來此的都沒想到真正進山穿過各類防陣後竟能看到宮門巍峨、樓閣錯落的景象。
曆代紫嬋宮宮主與帝王羈絆皆深,因而更替時有慣例需皇族後族觀禮。有時是蕭氏族長,有時可能是皇家直係血脈的親王,總之每每來那麽一兩個朝堂排得上號的人物,不用多,走個形式過場罷了。實在想不到竟有可汗親臨、皇親聚集的一天。
來也來了,總不好把人趕回去。然即便是可汗,到了紫嬋宮也得守紫嬋宮的規矩——女眷不得入內。所以第一天宮門前就多了幫鶯鶯燕燕的貴女妃嬪叫苦連天的打道回府了。漏進幾個女扮男裝貼身伺候的婢女,紫嬋宮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宮主蕭紫桓不問世事已久,此番可汗蒞臨,雖覺麻煩,也不得不出麵應酬一番。他在崇曆大殿擺下宴席,款待眾人。可汗被安排在右側首座,與他分庭抗禮的赤王自然被安排在左,兩兄弟遙遙相對,眼神間的交鋒無處不在。可惜整個席間無人在意他倆的眼神廝殺,隻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主座的蕭氏父子三人全吸引了。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紫嬋宮嚴禁女眷入內了。隻因如果女人看到這父子三人怕是要瘋。
俗話說:人靠衣衫馬靠鞍。之前雖也在皇家圍獵見過紫瑾,一眼驚豔,小戚更是久居上京,但平素著裝質樸,此刻穿上正式且華貴的紫嬋宮宮服,高高在上,在奢華的宮殿襯托下,簡直是視覺盛宴。他們一群大男人看著那近乎神顏的父子三人,都有種說不出的心跳加速,口幹舌燥,更遑論女子乎?其中尤以那紫瑾相貌最為出色,明明是絕豔的長相,偏生得沒一點女氣,若不是他始終寒著臉,一副別來惹我的霸道氣息,怕是下方直勾勾打量的眼神會更肆無忌憚一點。
耶律宗釋斜睨坐在赤王鄰座的展昭,麵上波瀾不驚,心裏簡直納了悶了。按說他與赤術一左一右被排在首座倒也罷了,何以那展昭竟也堂而皇之登堂入室,還直接坐在了赤術的下首,且赤王一行無人提出異議?想到先前宮門前,一些身份不及的朝臣將領都被驅逐在外,偏偏到了他這宋人,那素來傲慢的紫嬋宮門人像瞬間變了臉,畢恭畢敬拱手做了個“請”姿,連同隨行之人查也不查都被一並放入。此刻看其漫不經心坐在那兒飲酒,宮主蕭紫桓雖瞧見了,也隻皺了皺眉,什麽都沒說,耶律宗釋隻覺這古怪之感越來越濃烈了。
正探究地瞟來瞟去,突見端了半天的小戚終似憋不住,衝展昭俏皮地微笑擺手。那展昭見狀莞爾一笑,眼含寵溺地亦頷首示意。
一旁紫瑾自是把這兩人的互動瞧了去。他有些羨慕小戚與展昭間能有如此美好的互動,亦有種深深地渴求希望展昭那春風拂麵的笑容能為自己綻放。這個念想反複蠶食著他的傲岸,終下定決心,緩緩抬起了手,竟效仿小戚對展昭也擺了擺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此舉可把下方眾人驚得目瞪口呆惹。要知道平日紫瑾不是臭著一張臉懟天懟地,就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此刻這笑容發自肺腑,明麗動人,就像那冰霜一下化成了春水,叫所有得見者皆心旗蕩漾,難以淡定。
然偏偏本應接收的那人,卻相望之下笑顏盡退,眉眼微蹙心緒複雜,隻得冷漠地別開臉假裝飲酒,故意視而不見。這叫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示好的紫瑾好不失落。
端坐主座的蕭紫桓耐著性子聽完那看似荒唐的賭約前因後果,眉頭不由皺緊了。
雖說每任紫嬋宮宮主都是天選之人,能一定程度上左右帝位歸屬,可這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如今硬生生放上台麵,天下皆知,也不知是福是禍。
蕭紫桓捏了捏眉心,不禁心中埋怨:好啊文殊奴,死了都不讓本座清靜。你若中意赤術,當年便將可汗之位給他,既然選擇立長,又何必分兵權處處掣肘?弄得這兩兄弟反目成仇,難道這就是你願意看到的結果?如今還牽扯上我紫嬋宮,將我兒攪入這亂局之中,著實可惡。
耶律宗徹見蕭紫桓神色陰晴不定,遂起身撫胸道:“宮主,此約乃是本王與可汗皆認可的,宮主不必顧慮,新任宮主承繼之事,如常便好。”
如常?蕭紫桓冷笑。
他現在是越看赤王越不順眼了。之前小戚護他,冒充什麽侍人,弄得斷袖謠言滿城風雨。他雖對小戚不上心,明知是假沒去管,但終究心裏膈應得慌。如今更好,直接把麻煩惹上紫嬋宮來了。
如是想著,隻聽耶律宗徹又道:“不過因此約已明旨天下,萬眾矚目,所以本王有一提議,還望宮主不妨考慮考慮。”
“什麽?”
“聽聞紫嬋宮宮主之位但凡有宮主血脈者皆可相競,然得宮主位者事後需除掉所有手足,一脈單傳。本王知曉祖上慣例是為防兄弟傾軋,但如今太平盛世,我契丹是否也該與時俱進,革除陋弊?”
展昭身側易容冒充侍從的白玉堂佯裝上前為展昭斟酒,順便暗戳對方一下,挑眉私語:“果如貓兒你所料,赤王在這挖坑等著呢。”
展昭笑而不語,靜待後觀。
“那赤王的意思?……”語氣的停頓猶如拋磚引玉。
“兩位少宮主公平競爭無妨,但上位者若以血親的性命來鋪路,竊以為對紫嬋宮的名聲不美,也易被天下詬病。宮主不妨考慮,勝者可賀可喜,敗者勿傷勿悲,頂多武功被廢,何苦骨肉相殘趕盡殺絕呢?”
蕭紫桓不算笨,此刻回味過來赤王這是在為小戚謀求生機了。他淡淡打量對方,不置可否。他那一輩,與長兄自幼勢同水火,得位後自是殺其而後快,哪裏顧念半點情親?可他也知小戚是紫嬋宮的異數,自幼長於契丹皇宮,十分重感情,若是紫瑾想要怕是會將這宮主之位拱手相讓。這樣的提議於小戚歡欣鼓舞,至於自幼疏離的紫瑾,至今恨意難平,恐怕未必能稱其心意了。
蕭紫桓也不直接回絕,而是踢皮球般把話頭扔給紫瑾。“瑾兒以為如何?此事與你戚戚相關,不如你來拿主意如何?”
紫瑾剛在展昭那碰了個軟釘子,心裏正悒悒不樂。不過想到小戚對自己情真意切,視線掃過展昭之時眼底沁過一抹柔色,隱隱存了三分討其歡欣的心思。於是便道:“妥。”
啊?妥是什麽意思?
蕭紫桓沒反應過來,就被耶律宗徹實力搶話蓋棺定論了。
他撫胸深鞠一躬,誇讚之詞張口便來。“紫瑾少宮主果為我輩楷模,處事通達,大家風範。經此一事,紫嬋宮無法若從前般低調,但作為我契丹聖教,定揚名在外,有口皆碑。”
紫瑾冷哼:“我紫瑾處事從不在意口碑,也不會在乎他人的看法。”
“哦,那少宮主在意什麽?”
“千金難買我樂意。”說完,不著痕跡地朝展昭方位挑了挑眉,邪魅一笑。“我喜歡的人在意什麽,我就在意什麽。”
不懂的人被這笑容迷惑,隻當紫瑾冷峻外表下亦藏了一顆熾愛火熱的心。然懂的人自然明白他所有的言語、表情皆有所指,這已近乎赤(chi)裸(luo)裸地當眾調情了。本以為展昭會回他個羞惱的神色,誰想展昭聽見了瞧見了,柔和的眉目卻忽地一沉化作寒霜,飽含怨怒地別開了眼。
紫瑾以為自己距離遠看錯了,正想說什麽,就聽那頭耶律宗釋也吹捧上了。“紫瑾少宮主人中龍鳳,恣意不羈,憑心而為,不為世俗所縛,果然要比我等活得瀟灑快意。”說著,向其舉杯邀約。
紫瑾不好拂他顏麵,敷衍地舉杯同飲。隨後吃了點酒,見展昭始終不理他,連目光都不瞟他一下,心中鬱氣更甚。尋了個由頭,把小戚叫到殿外。他焦慮道:“你幫我想想,我又哪裏開罪展昭啦,他為何對我如此態度?”
小戚撓了撓頭,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應該沒有吧。”
不過他也感覺到展昭對紫瑾異常冷淡,確有些不尋常,遂眼珠一轉,想了個主意。小戚在紫瑾耳邊嘀咕說了,紫瑾展顏飛眉,深以為妙。待兩人再次入席,已是酒過三巡,一道大菜烤羊腿送了上來。
展昭蹙眉望著碩大一根羊腿占據半張席案,實無法像旁邊契丹人那般以手抓食,幹脆放置在旁,不予理會。
倒是那廂,紫瑾取出一把精致小刀,一點一點剔肉去骨。他自幼被人服侍慣了,這樣的事極少做,故而動作笨拙。若不是心裏揣著一絲甜蜜,也無法聚精會神將整整一個小盤裝滿。弄好後,他未嚐一口,突然將小刀案上一丟,抱怨道:“麻煩死了,不吃了。”
小戚適時湊過去,笑道:“不吃別浪費了,不如給我。”
紫瑾揮手,佯裝不耐:“拿去拿去。”
小戚端過,也不坐回自己坐席食用,而是屁顛屁顛跑到下方展昭那兒將食盤一推,喜滋滋道:“哥,我們一起吃。”
展昭沒接話,而是像看穿什麽似的冷冷掃了一眼上座滿心祈盼的紫瑾,問道:“紫瑾讓你來的?”
小戚用力咽了下口水,迎難而上。“不管大哥他做了什麽你不喜的錯事,他都這般向你示好了,哥你就順階而下,原諒他吧。”
“原諒?”展昭嗤笑。“小戚,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並不是所有事都值得被原諒的。”
“大哥他到底做什麽了讓你那麽生氣?”
“這你應該去問紫瑾。”展昭不想在這種場合去提月如險些被辱之事,為了回避小戚源源不斷的追問,幹脆告退離席而去。
入夜,屋外響起破空聲,把屋內淺眠的展昭白玉堂驚醒了。白玉堂抓過外衣披上,說了句“我出去看看”,就躥出門去不知所蹤。
展昭擔心隔壁屋女扮男裝的月如與溫嶺安危,忙不迭亦著好衣衫,打算出去看看。誰知還未走到門口,就見一道紫影閃入,並“嘣”地一聲把門帶上了。
紫瑾眉眼含怒,一把抓起展昭左腕。“你好大的膽子,居然私自把白玉堂帶進紫嬋宮,還敢跟他同居一室。你當我死了啊?!”這口氣怎麽聽怎麽像捉奸在床的丈夫。
展昭本就氣紫瑾之前用宵小手段害月如,此刻對方還一臉反客為主的樣子咄咄逼人,瞬間也像點燃的炮仗,炸了。他並指疾點紫瑾胸前要穴,趁紫瑾躲避,甩手退開三尺距離。
“與你何幹?你給我出去!”
紫瑾實在想不明白了,身在藥族之時,展昭對他態度已大為改觀,為何一段時間不見,這人又變得渾身是刺,見了他就滿心防備?噢對了,定是那白玉堂在展昭麵前搬弄是非叫他又對自己橫眉冷對。
紫瑾越想越氣,雙拳攥得死緊,殺氣幾乎溢出眉峰。當展昭覺察不妙,已是紫瑾旋身欲走之時。
展昭及時攔在門前。“你想做什麽?”
紫瑾懶得廢話,直接出手。兩人你來我往十數回合,展昭一個不慎雙臂被絞。紫瑾順勢推去,將他抵在門上禁錮住。
紫瑾邪魅冷笑,眸中紫光瑩瑩。“我想做什麽你不知道嗎?既然那白玉堂不讓我好過,我豈能容得下他?”
“你胡說什麽?關玉堂何事?”
“要不是他挑撥離間,你又怎會對我這般?”
展昭幾乎氣笑了。搞半天這紫瑾壓根不明白自己為何憤怒。
是了,他的確不明白,若他知道月如對他的意義,又怎會做出那等天怒人怨的事來?
“你讓小戚來問我,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讓你那般生氣。”不顧那人掙紮,把人摟回懷中,死死抱緊。心是冷的,隻有身體間的體溫傳遞才能讓他感覺一絲暖意。“你不喜歡我殺人,我應你,就沒再殺過人。你要我對小戚好,我應你,我已嚐試去把他當弟弟看待。展昭,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就算為你去死,我也眉頭不會皺一下。我求的不多,我沒奢望你能一下愛上我,但好歹正眼看看我吧。你將我的心意棄如敝履,難道不知我也是人,也會受傷會覺得心痛嗎?”
“你若真為我著想,又為何要用卑劣手段對付月如一個弱女子?她又是哪裏招你惹你了?要被你丟給一群黨項的畜生作踐?”
紫瑾聞言有點發懵,手上不由自主鬆了勁,被展昭抓住時機反擊,一掌將人打退數步。
“我這輩子欠月華的還不清了,我把月如當妹妹就是為了盡可能地彌補。她自幼受了太多苦,以至得了癔症。我千辛萬苦求到藥族才將她的病治好,卻險些因為你的宵小行徑叫她再度發病,痛不欲生。紫瑾,你可以傷害我,但如果你的感情是以傷害我身邊的人來滿足自己的私欲,那我請你離我遠一點,也離他們遠一點。因為我早跟你說的很清楚了,我們之間沒半點可能,你別再浪費時間了。”
紫瑾厲聲打斷:“你且等等。我算是聽明白了。丁月如之前出事了,你懷疑是我對她動的手?”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她。姓展的,你有證據嗎,就把這屎盆子扣我頭上?”紫瑾越想越氣,幾乎氣極而笑了。“難怪你態度大變,先前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弄半天,你居然把我當成那種無恥之徒了?”
展昭一時語塞。
是啊,事後月如雖說是一身穿紫袍之人劫走了他,但因帶著麵具,瞧不見臉,他怎麽就武斷是紫瑾所為呢?不過想到此子平時劣跡斑斑,展昭一邊心虛一邊嘟囔:“誰讓你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啊……。”
“我……。”紫瑾氣得冒火,還發作不得。畢竟展昭對他確是了解,這話不算錯。不過這回他可當真憋屈透了。“就算我會做,但我紫瑾敢作敢當,若是我做的,我絕不會不認。”
一句話又令展昭陷入沉思。
紫瑾這話亦是在理。展昭雖不喜他的心性、作為,但紫瑾身上卻有一點品質叫他無可厚非——那就是他從不說謊騙人。就像紫瑾曾說的,不是不會,而是不屑。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他去扯謊。若月如這件事真是他做的,他一定會認。但話又說回來,若不是紫瑾,那又是誰做出如此卑劣的事來?是與月如有仇?又或是另有所圖?
紫瑾見展昭陷入沉思,表情亦在漸漸軟化,遂鬆了口氣。他緩步過去,捏起展昭微垂的下頜,好讓對方視線再次落到自己身上。“這次你可冤得我夠嗆。說說吧,你打算怎麽賠償我?”
展昭推開他的手。“什麽賠償不賠償的?你又沒掉一塊肉。最多……唔,我跟你道歉。”
“誰說我沒掉肉了?你不知道你剛剛的話有多狠。展昭,我……我心裏難受。”紫瑾扭扭捏捏地照著小戚之前耳提麵命教他的,擠出一副脆弱的表情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對,至少現在還沒喜歡上我。可我一直都在努力向你走近,這些你總不能無視,當作看不見吧?你可以不喜歡,無所謂,我喜歡你就夠了。”
眉眼含情步步逼近,這樣的紫瑾甚少得見,相比平日盛氣淩人,反而叫他又驚又懼。出於愧疚展昭不敢真下狠手,左躲右閃,慌不擇路,終是被逼到角落。眼見紫瑾就要貼身,一道白色人影闖了進來。他將手裏提著的小戚邊上一丟,就閃身去抓住紫瑾胳膊,得手立馬將人橫裏掀開,跟小戚送做一堆。
白玉堂護在展昭身前,怒火中燒。“就知道是你這廝賊心不死!居然教唆小戚聲東擊西,還試圖輕薄貓兒?!”
“輕薄”二字叫展昭臉上一紅。眼見白玉堂還要叫囂,極可能說出什麽醋酸味的怪話來,他趕緊從身後一把將他嘴巴捂住。隨後丟一個眼神過去,催他倆趕緊走。
待人走盡,白玉堂才拉下展昭的手,反身瞪他:“貓兒你怎麽回事?就算你自己好脾氣能忍,月如的事你就那麽輕易原諒他啦?”
“不是他做的。”
“什麽?”
“玉堂,我覺得這件事情越來越不簡單了。我有一種預感,現在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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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2月12日更。
我最近有計劃想寫一個不是很長的校園故事,本來以為這輩子不會寫這類題材的,結果靈感來了擋也擋不住,用了半天時間就把故事編好了。我會盡量不影響紫紅更新的。希望寫完發表時,大家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