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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梅香暗浮

  耶律宗徹返回客棧見到小戚與海蘭爾昏在桌旁,血液險些凝結。萬幸查驗後發現兩人無礙,這才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耶律宗徹看出房內有明顯打鬥痕跡,另有數截斷刀遺落在地,料定是先行趕到的展昭動手救人所致。看來,那秦肅秋也非易與之輩,分明不會武功,此刻人影無蹤,必另有同夥救走了她,而展昭自是追緝去了。


  想到那人身上有傷,先前還中過劇毒,不曾好好調息就往複奔徙,耶律宗徹就覺隱隱有些心神不寧。吩咐幾個貼身心腹留下照看小戚,自己則率領餘下眾人尋著蛛絲馬跡也追了出去。


  一路來到寺院,碰上那死裏逃生的僧人敲著銅鑼四處遊走將寺中僧人紛紛喚醒。耶律宗徹抓過一問,才知先前展昭幾人正在佛塔上爭鬥,隻是眼下究竟是何情形,全然不知。趕到佛塔下團團圍住,正想親自率眾登塔。突聞一曲簫音自塔上幽幽傳出。


  那簫聲帶著淡淡的暖意,靜謐安寧,曲風平和,就像母親雙手輕柔地撫觸,叫塔下所有聞者皆心境恬適情緒舒緩。唯獨耶律宗徹聽過後非但無法平靜,相反心弦狠狠顫動數下。


  這曲名叫《息神》,江湖之中略有名頭,可助練功走火入魔者凝神靜氣,江湖之外,則多用作向逝者吹奏的安魂曲。此刻秦肅秋吹起這曲《息神》,自不可能是前者功用,可若說是後者,難道……有誰死在佛塔上不成?


  旁人或許聽不出,他卻能清晰捕捉到曲中那絲絲掩藏下的哀戚淒楚,從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突起不安叫他不假思索大聲喊道:“展大人可在塔上?”


  簫聲戛然而止,一切瞬間回歸止息,在夜的映襯下靜得近乎可怕。耶律宗徹忍不住又喊話一遍,仍未得到任何回應,心頭一沉,不由憂心忡忡。


  難道展昭出事了?

  念頭剛起又很快否定了。


  不會。秦肅秋就算還有同夥,人數也絕不會多。展昭生性機敏,會在身體有恙的情況下仍獨自追緝,定是抱了八(ba)九成的把握。此刻未有應答,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人已不在塔上——極可能追那同夥去了。而將秦肅秋留下,想必是因其傷了腿無法逃離,帶著也累贅,便由得她獨自困於塔上。耶律宗徹又想到幸存的那名僧人說賊人把同寺的兩名守夜僧殺了,如此說來,那曲《息神》極可能是秦肅秋良心發現,為枉死僧人吹奏的安魂曲。


  本是攜一身怒氣而來,此刻經簫音潛移默化“洗滌”一番,心潮漸漸平息。想到曾琴簫合鳴心有靈犀,便對兩人此刻對立的處境唏噓不已。心中一軟,口吻不由自主帶上了點傷感。


  “肅秋,本王知你來路不簡單,但我一直以為你的出現針對的是我,自認為有法子可打消你的念頭,從而策反讓你徹底投靠於我。誰知你真正的目標竟是小戚,你真是……狠狠將了本王一軍啊。”仰天長歎,眼神越發混沌複雜。“本以為曲和,便可心和,誰知是本王一廂情願了。歎世間知音難覓,本王雖對你有所提防,但待你之心從無不誠。你我之間若能一如初遇合奏《長相思》時心念相通該有多好?或許,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佛塔之上悄無聲息,不知是不願回應,還是已然無話可說。


  無奈,閉眼又是低低喟歎。“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肅秋,本王別無他求,隻想與你再合上一曲《長相思》,不知然否?”


  不等對方應答,耶律宗徹命人取來長琴,就地盤膝而坐,徑自揮指挑弦奏起了《長相思》。


  情綿綿,意切切,指腹按彈絲弦,忽而滑高忽而掠低。琴音清微淡遠,卻於尾音處混雜著一縷愁緒,如歌如泣。情到深處已臻化境,巧藝早已放下,隻是反複地合著曲意將“相思”兩字滲入髓骨,仿佛以一種別樣的呐喊之聲,呼喚著知音莫別離。


  可惜,簫音遲遲未起,叫耶律宗徹越發鬱鬱寡歡,失望之色在所難免。然當曲調過半,當他以為對方不會再合,佛塔之上突又回蕩起那最是熟悉的悠揚旋律——簫聲嗚咽,如泣如訴。


  心弦再度被狠狠撩撥了。


  是了,便是這個了。


  久尋不得,久盼不得。明明人時時栓在身邊形影不離,合鳴時技藝嫻熟,聽著別無二致,可不知怎的,於他內心深處卻總古怪地覺得再也合不出最初的味道。本以為是她心事太重,影響了音色,如今待從頭,莫非是她此刻放下一切,重新尋回最初與他琴簫合鳴的本心?


  情之一字,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有時連他這樣已曆經了大半人生的人也分辨不清。


  他不想騙自己,他確曾對肅秋動過心。那夜第一次琴簫合鳴帶給他的震撼至今記憶猶新。本以為被蕭茹韻背叛,這一生都心如止水,何曾想那曲簫音宛如天籟,合得天衣無縫,竟像是世間最珍貴的一味靈藥將他的心再度救活了。之後待其情深,雖有幾分刻意,但並非全然虛情假意。隻是不知為何,越相處越覺得淡漠了最初的純粹。


  眼下兜兜轉轉,又回歸初始,那曲簫音一如既往地鼓動心魂,令人心馳神往。叫躊躇再度爬上眉梢,剛下的決心又動搖了。


  一旁有個近衛頗得眼色,提醒般低低喚了他一聲。


  耶律宗徹愣怔了下,便覺按弦的指腹一陣吃痛,從來運指行雲流水的絲弦竟出現前所未有的抗指之感,引琴身微顫,更起一串含糊難辨的煞音參雜於琴音之中向外擴散,刺耳非常。抬眼看向四周把佛塔圍的水泄不通的赤王府近衛,心一沉再沉。


  其實他明白的,旋律可以重奏,知音可以再敘,很多事卻已難回頭。


  如果肅秋害的是他,或許他還可以原諒一二,當作一切不曾發生過。可小戚不一樣,小戚雖自幼不得宮主寵愛,但畢竟身份尊貴,這才送到宮中與他一同由太後菩薩哥撫養,故而他二人長在一起宛如手足。如今,肅秋既動手做下這一切,有海蘭爾在,就再瞞不了紫嬋宮,哪怕小戚並無損傷,依著紫嬋宮中那位權柄如天的玫夫人的脾性,也是絕饒不了她。


  手以一種出奇慢的速度緩緩抬起。四周眾衛眼神一淩,同時聚精會神,彎弓搭箭,瞄準了佛塔。


  肅秋,莫怪本王。與其讓你落到紫嬋宮手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王寧可由我了結一切。你若有冤有仇,便尋我來報,驟時便由我親自為你奏上一曲《息神》,以慰亡靈。


  僵了半晌的手掌終是揮下,利箭離弦,破空而起,由四麵八方向著同一個處爆射而去。除個別偏了的被塔身擋下,其餘箭雨盡皆射入塔內,迫使簫聲再度止歇。


  那一刻,萬籟俱靜,靜到甚至能聽出體內絞痛的心髒扭曲跳躍之聲。下落的手微微發麻,為停止怯懦,突地攥掌成拳,指尖掐入掌心,像是要用這種痛來平息內心的洶湧難平。


  雙眼緊閉,待得再度睜開,已然深沉如淵,再無半分容情。


  “走!”


  一聲爆喝,耶律宗徹指揮近衛欲登佛塔,哪想霎那間,一道罩著裟衣的身影從佛塔另一端急躥而出,淩空掠過一眾圍剿的近衛逃向寺院深處錯綜複雜的僧寮。有人眼尖,瞥見遺漏在外的一截湘裙,疾呼相告,耶律宗徹心知應是有人救走了秦肅秋。當下不再猶豫,急追而去。


  那救走秦肅秋之人輕功很是了得,所幸應是被箭所傷,沿路時不時留下零星血跡,這才不至於讓赤王府眾人追丟。


  一路緊追不舍,但很快耶律宗徹發現血跡不見了,他眉宇深鎖,心知人應是藏身到了僧寮之中,於是散開眾人一處不落展開地毯式搜索。他自己也不閑著,瞄準一間院落,推門邁了進去。


  寮房內漆黑異常,吹燃火折子,光源微弱下勉強視物。隻見一道身影就站在寮房正中。那人披著一件寬大的鬥篷,回過身來,耶律宗徹見了,隻覺詫異非常。


  “展昭?”四下打量,不見還有人影,耶律宗徹奇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追秦肅秋的同夥到這裏,不幸把人追丟了。”


  展昭聲音有一絲沙啞,火折光芒雖暗,但耶律宗徹仍能感覺得出他臉色十分不好,忙問:“你受傷了?”見展昭古怪地瞥他一眼繼而收回視線搖了搖頭,又關切道。“可是身體還有哪裏不適?”


  “先前中毒未盡解,此刻髒腑覺得有些翻攪罷了。原本我想尋間清靜的寮房運功調息,卻被王爺突然闖入。”身子突地晃了晃,耶律宗徹伸手相扶,卻被展昭不著痕跡避開,強自撐住了。


  耶律宗徹疑惑道:“你看起來情況很不好。”


  嘴角微微扯起一道彎弧。“沒那麽誇張,隻是覺得有些累。”聽到房外此起彼伏的響動,展昭又問:“不知發生什麽事了?”


  正欲回答,地上一處未被徹底擦盡的血跡卻引起了耶律宗徹的注意,叫他表情倏地陰悒下去,強行抑住眼神中的震驚不解。艱難望向跟前神思恍惚卻兀自強撐的展昭,張口欲言,終是結舌又止。猶如自嘲般嗤笑一聲,他突然柔聲道:“沒什麽,展大人隻管運功調息,餘下的事什麽都不必管,本王自會處理。”說罷,便是瀟灑至極轉身離去,卻任誰也沒注意到就在他跨出門檻的當口,一個不起眼的小物件從其窄袖內悄然滑落。


  房門剛閉闔,展昭便踉蹌數步跌坐在不遠的床榻上。


  解去那襲順來的鬥篷,半邊左肩早被鮮血浸透,隻見一支削去杆身的斷箭深入其中。咬牙狠狠拔出,不想鏃上鑄有倒鉤,這一動作立時帶下大片血肉,傷口模糊,猙獰地可怕。展昭倒抽一口涼氣,強忍痛楚險將銀牙咬碎,打擺之下整個人血色全無,本就慘白的臉龐近乎透明。好容易緩過勁來,點穴止血後,抖著手取出創傷藥潵上,單手撕下衣擺下角,待嫻熟無比用布條簡略包紮完畢,展昭便再也支撐不住依靠床柱喘息頻頻。


  瞟了眼前臂與肩頭的傷,心中無奈至極:這條胳膊當真多災多難,若再傷得重點,怕是要廢了。


  右手不自覺從懷中掏出一物,展昭盯了半晌,苦笑不已:“你可真能給我招禍,若再來一次,展某這條命怕是要交代在你手裏了。”


  手掌微微鬆開,顯露出那器物全貌,竟是一管瑩白溫潤的玉簫。那玉簫乃通體羊脂白玉所製,價格不菲,但古怪的是如此上成的玉質,做工卻甚是粗糙。尤其前排第一個音孔,圓不圓方不方,一看就非出自專業製簫師之手。


  展昭雖有埋怨之色,但那管簫被緊緊捏在手裏,倒甚是看重。意識昏沉間,思緒不由憶起第一次得見這簫的情景。


  那時他大病初愈,仍在神權山莊療養。一日,白玉堂風風火火闖進門,不由分說跳上他的床一陣翻找。展昭大奇,問道:“白兄,你這是做什麽?”


  “奇怪,之前我明明瞧見你將乘風送你的那支‘無恨’簫放在床頭的呀。”白玉堂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手腳不停,將展昭剛疊整齊的被褥翻得亂七八糟。


  “你找簫幹嘛?”


  “當然是幫你扔了。”回頭一看展昭臉色不對,立馬打了個哈哈,改口道:“不是,我是說幫你還給乘風。”


  展昭氣樂了。“人家送我的東西,你憑什麽自作主張幫我還?”


  “誒我說臭貓,你別不識好人心啊。那支簫再珍貴,也掩不了其中的煞氣,萬一哪天你受它影響性情大變那如何是好?可別指望我會替你收拾爛攤子啊。”白玉堂眼珠一轉,突然笑容賊賊地勾住展昭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


  展昭渾身一僵,麵色赧然。想到之前就是眼前這個被自己視作生死之交的摯友當著所有人的麵呐喊著愛上了自己,他就覺得手腳無處安放。急急推開,與之保持一定距離。


  白玉堂見了神色一暗,稍傾又恢複如初,目光靈動,炯炯有神,配上那張眉飛色舞的臉龐,簡直活絡極了。


  “我知道,以你的脾性輕易不會接受他人饋贈,想必是眼饞極了,又聽蕭乘風說要扔了,不願暴殄天物才收下來。想來貓兒你吹得一手好簫,身邊竟連一個像樣的器樂都沒有,實屬不可思議。所以呢……。”猶如變戲法似的也不知白玉堂怎麽手腕一翻,一管羊脂白玉的短簫出現在其掌心。白玉堂舉起,得意得揚了揚。“怎麽樣,這可是名家所製,千金萬金可都換不來。”


  展昭接過瞧了,一時沒忍住,“撲哧”笑出聲。“這是哪個製簫師的大作?還名家呢?你瞧連音孔都鑽不圓,我看是手殘吧。白兄,依你如此精明竟也會被奸商所騙,不應該啊。”話未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麽,震驚道:“不會吧,這莫非是白兄你……。”


  詫異地望向白玉堂,便見那一向盛氣淩人眼高於頂的白玉堂此時陰沉著臉,嘴唇緊抿壓得極扁,一張俊臉氣嘟嘟地,像極了鼓漲的刺豚。展昭本有一絲歉意,此刻看他如此稚氣模樣,忍不住又笑噴了。難得起了逗弄之心,使壞地拿手捏了捏那張包子臉,笑問:“真生氣了?”


  “怎麽,手殘沒資格生氣嗎?”白玉堂哼地一聲別過眼繼續生悶氣。


  這可又把展昭逗樂了,笑得直打跌。他邊笑邊上氣不接下氣道:“有資格有資格,出錢的就是大爺,五爺您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見白玉堂氣得狠了,久久不願理他。心緒平緩下來,終是感悟對方心意,想那人竟為他如此耗費心神,頓覺一股暖流馳過心田。


  執起玉簫送入唇下,一曲悠揚,在修長十指下超然物外,漸漸撫慰心靈,引知己兩兩相望。


  白玉堂注視著展昭的眼不由癡了。那癡中有無法消融的迷戀,亦有濃鬱深沉的情重。展昭將一切分毫不差納入眼中,自然明白意味著什麽,然以其平日聰慧過人,竟隻覺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法子化解這顆錯付的癡心。他隻能選擇逃避,一如既往地逃避,先是眼神逃開了去,接著臉別開了去,最後連身子都徹底轉向另一方。


  直至一曲畢了,後頸突然感到一陣濕熱,那是氣息噴吐其上的感覺。他很想逃開,可不知怎地雙腿生根偏是邁不開步,他隻得呆呆立在原地,看似不動如山,實則心頭早已顫栗亂了方寸。


  所幸白玉堂未有做出什麽出格之舉,隻在後背極近處柔聲道:“本也不想送你這麽拙劣的東西,可我打磨了好幾支,其他製的外觀精美的,偏生沒有這支音色來的出挑。你是懂行的人,這簫糙是糙了點,但你此刻吹奏過了,當知不可貌相的道理。”


  展昭會心一笑,終是放下心中戒備,回轉過來,與白玉堂坦然直視。“白兄可曾為簫起名?”


  “這是自然。”白玉堂接過來翻轉簫身至背麵,隻見書寫灑脫的“無憂”二字躍然入目。他眸光灼熱地盯視著眼前人,嘴角揚起一抹最是溫情的笑容。“無恨頂什麽用?無憂才好。你這隻貓心思太細,總愛管天管地,憂國憂民,最是容易自尋煩惱。今日得此無憂,願貓兒你心結盡解,再無煩憂。如此五爺我即便再多被你取笑兩聲手殘,也甘之如飴了。”


  過往的一幕幕深深映在腦海,即便時隔良久仍清晰記得每一處細節,記得那日心頭揮之不去的暖意。


  時不時以指腹摩挲簫身,展昭回味著記憶中的脈脈溫情。不知是放鬆了身心還是怎的,疲累感鋪天蓋地襲卷而來,引頭腦陣陣暈眩,眼前更是猝不及防黑成一片,叫還算挺拔的身軀隨之一軟。當展昭覺出異樣,意識已然開始渙散。他隻來得及將玉簫塞入懷中,便徹底癱倒在床昏厥過去。


  不消多久,房門再度被打開,耶律宗徹邁著極重的步伐走了進來。


  自門邊撿起一個極精巧的球形鐵製鏤花香囊,擰開囊蓋,見裏麵的藥粉已揮發得所剩無幾,便麵無表情重新合上塞入袖口。他緩步走向床榻,站定。當視線掠過被拋在地上含帶血肉的箭鏃,便是一凝,眼神頃刻冰冷無比,瞪著床上人事不知的展昭,不清楚他心裏在想什麽。半晌,臉部終於有了變化,卻泛起滔天怒意,讓他自控不住,一拳狠狠砸上展昭頭側的床板,響動震天。


  這舉動暴戾至極,更讓耶律宗徹得以麵對麵用別扭的姿態居高臨下懸空撐在展昭身體上方。


  接連被背叛的感覺絕不好受。本以為與展昭相處不久,但憑著兩人同生共死的經曆早拉近了彼此關係,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他本是極信任他的,甚至有些不同尋常的在意,可如今看來,就連眼前這看似光明磊落的人物也在無形中欺瞞了他。


  那血跡斑斑的箭鏃已證明一切。


  平日他自是有看出展昭對那秦肅秋多有照拂,但從未深想過,隻以為是君子之風作祟。現在才明悟,這展昭與秦肅秋壓根早就認識,且關係絕非一般,不然焉能冒著大險藏頭露尾將秦肅秋救出佛塔?


  思緒一片混亂,剛想著展昭會不會就是秦肅秋的同夥,他的目標會不會也是小戚,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了。展昭對小戚的感情絕不似作偽,何況他曾不顧性命救過自己,方才更救了小戚。可若說不是,兩人隻是尋常關係,又為何要處處隱瞞呢?試問,若非關係見不得光,為何要故作不識?想到先前還曾憂心對方在佛塔上出事,就覺自己諸多可笑。因此心頭更是難忍,燃起一團熊熊怒火,恨不得將那人的心剖開來好好瞧瞧,到底是黑是白,是人是鬼。


  耶律宗徹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同樣是背叛,他竟覺得此刻展昭所為較之沈碧書薑長生更讓他難以承受。兩人此刻位置明明貼得極近,但當展昭虛弱傷重的模樣被納入眼中,一股憐惜之意又莫名冒出來,隱隱將怒火壓下一頭。


  猛地甩了甩腦袋,將軟弱徹底甩脫。


  自己近來真是越發古怪了,要是以往,明知秦肅秋可疑,哪怕與她琴簫合鳴心有觸動,也斷不會讓這麽個燙手山芋留在身邊。更不會任那沈碧書與薑長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那麽多手腳。一切的變化好像都是從這展昭入了赤王府開始。


  手,情不自禁撫上那張蒼白的臉龐。卻如過電般,一觸即逝。


  展昭,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你的身邊總是圍繞這麽多謎團。每當我以為看清了你,卻發覺隻是冰山一角。你到底與那秦肅秋是何關係,竟不顧性命不惜背叛本王也要將她救出?


  一個奇怪的念頭跳了出來,震得他思緒繁亂,心潮跌宕起伏。


  莫非……你也對她生了愛慕?

  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是了,若是因了這個緣由,一切仿佛又合理說得通了。隻是不知為何,心頭古怪又起,除了憤怒之餘又多出一份焦躁——因莫名妒意而起的焦躁。他突然猛地拽了展昭胸前衣襟,將其整個人拎起,噴薄而出的憤懣讓他衝動地想要做些暴虐之事,終因那人昏迷不醒的模樣狠不下心,打消了念頭。隻用力一推,複又將人拋到床上,卻因手下力道失控,讓其後背撞上床沿,軟軟滑了下去。


  一截白玉因此跌落出來。


  耶律宗徹撿起一瞧,竟是根模樣醜陋的玉簫。他神色費解地反複端詳,不明白展昭為何會在懷中揣著這樣一樣東西。


  此時,寮房外有數名近衛奔入,稟報已將整座寺院查遍,也未發現秦肅秋蹤跡。耶律宗徹環顧四周,冷冷道:“別處自然搜不到人,因為人就在這裏。”


  幾近衛一聽,呼啦散開,手持火把,在這方寸之地翻箱倒櫃起來。終於在一個衣櫃中發現了秦肅秋的下落,隻是一探鼻息,人早已死透了。那名近衛將屍體抱出,放置赤王跟前。


  耶律宗徹驚疑不定地看著秦肅秋喉口的致命傷,直到那近衛驗傷已畢,回稟道:“回王爺,屍體下頜及肩部已現屍僵,四肢尚軟,應是剛死一個時辰。其傷口創麵不大,似是以銳器刺喉自盡而亡。”


  一個時辰?……這不可能。一炷香前他仍與她琴簫合鳴,人怎麽可能已死一個時辰?若秦肅秋於塔上已亡,那適才與他琴簫合鳴的又是何人?不……應該問的是,從一開始與他心念相通,曲曲相合的知音究竟是誰?

  耶律宗徹突然撲到屍體前,顧不得男女有別,上下摸索想要將平日與他相合的那支竹簫翻出來,卻始終遍尋不到。這讓他突然意識到一點,先前與他相合的或許不是旁物,正是此刻手中這支粗製濫造的玉簫。


  視線怔怔落在展昭身上,那人散落的發絲因身體蜷曲零亂遮去半邊臉孔,竟有一種與平素截然不同的憔悴之美。心跳猶如脫韁野馬,完全不受控製激跳起來。而與此同時一股淡淡的冷梅香不期而至。


  耶律宗徹驚奇至極。


  哪裏來的冷梅香?怎會憑空出現?太奇怪了!是了,這梅香分明與最初琴簫合鳴的那幾夜如出一轍——那人就在這裏,絕不會錯。


  本以為梅香是自秦肅秋屍身散出,哪想尋香而去,最終源頭竟落在了展昭身上。而更怪的是隨著他心跳不受控製頻頻加速,梅香竟變得越發濃鬱。那香氣灌滿口鼻,侵入他的五髒六腑,竟讓神智也出現片刻的恍惚。


  雙目倏地瞠至極致,隨著詫異之情無以複加,雙唇微啟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突然想起了那夜是追著賜給眼前這人的白狐裘才尋到了秦肅秋。想到第二日這人莫名腿傷複發,並神情古怪處處避忌。想到夜宴之上這人目光灼灼盯著他贈出的翡翠簫,當被問及是否精通音律,雖含混帶過,卻從頭到尾不曾否認。想到這人質疑他隻因琴簫合鳴便愛上肅秋,當被他調笑,一臉惱羞成怒。想到肅秋言自己從未用過梅香。更想到適才佛塔上下,再一次琴簫合鳴,那一如最初的心動,無一不在告訴他一個事實。


  ——原來從始至終真正與他琴簫合鳴的,是他!

  難怪,最初合奏之時能聞得簫聲中有一種玉器的泠泠質感,本以為是雙目難視產生的錯覺,如今想來竟是他錯失了最重要的細節。之所以會認定秦肅秋,全因受到薑長生的誤導,以為合奏之人定是女子無疑。現在仔細想想,未必是薑長生騙他。那一夜秦肅秋極可能在附近出現過,不然薑長生隨後不會掉轉矛頭對付她。但地牢之中長生定也被秦肅秋告知了真相,所以才會心思大變,設下死局,拚著暴露身份也要除去那個真正與他琴簫合鳴的人。


  混亂的思緒隨著一點點抽絲剝繭,終是慢慢理清了所有脈絡。事實驀然大白,看似難以置信,一切卻又俱在情理之中。


  一旁近衛似想說些什麽,卻被耶律宗徹一聲低喝統統逐了出去。本就狹小的寮房之內隻剩下兩個呼吸聲。一方微弱低淺,一方沉重急促。那一抹視線黏著那具單薄的身影,感覺就像被打上了千萬死結,再也解不開了。


  走上前去,單膝跪地,輕柔了動作將人攬過抱入懷中。眼中略含一絲濕意,卻在無盡的自嘲中終是化形而去。低聲的質問更像喃喃自語。“你就這麽怕讓本王知道是你與我琴簫合鳴嗎?怕到不惜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不堪?”


  先前合鳴還能尋那秦肅秋李代桃僵,適才佛塔之上芳魂已逝,卻因吹奏那曲《息神》被逮個正著。難怪叫之不應,壓根是他方寸大亂沒了主意,隻能裝聾作啞了。


  可是展昭,你終究太過心軟。


  你還是禁不住本王的請求合了那曲《長相思》。又或者……其實於你本心也甚是享受與我琴簫合鳴的知音之情呢?你知不知道,正因你躲躲閃閃,叫本王險些誤會了你,更險些錯手叫你命喪黃泉。


  想到先前是他下令放箭,心頭就一陣後怕,不由將人摟得更緊。臉上雖扯出一抹笑容,卻是苦澀的心疼的。


  罷了,他又有什麽資格責怪他呢?若不是他不辨男女貿然彈起那曲《鳳求凰》,豈會把這人嚇得猶如驚弓之鳥倉惶而逃?他也真是糊塗,早該想到這節。何以曲曲相合敢以音律會知己,偏生的就不願合那一曲《鳳求凰》呢?這壓根是他處處逃避的根由所在啊。


  聯想宋帝與白玉堂對他的特殊感情,想來他是怕了,怕他這位異國王爺也如他們那般深陷其中無以自拔。可這世上的事就是那麽奇妙,你怕什麽來什麽。若說展昭有什麽過錯,唯一做錯的就是當初不該逃避,或許坦然相告反能讓他設法打消那份久違的萌動。可事到如今,一切似乎……都太遲了……。


  將人打橫抱起,耶律宗徹目不轉睛凝視懷中之人,深沉道:“你既千方百計不想讓本王知道。也罷,都依你。”


  說罷,便抱著展昭穩步走出寮房,帶所有近衛返回裏木鎮中那家落腳的客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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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利之章,本想分成兩章甚至三章的,但為了不讓大家被吊著,一次能看過癮,我也是豁出去了,放了個久違的八千多字大章。要知道我可是把文存手機裏,一下午一邊陪LG看車,一邊在那裏反複修文,真心希望大家能滿意這一章。


  這章裏果斷下了黑手,讓昭昭戰損了。希望大家看在我把小白放出來跟昭昭上演了一把回憶殺的份上,不要pia我,兩隻在一起應該還是有點甜的吧(笑眯眯)。


  寫小白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小白真是個奇葩的存在。小龍對昭昭的感情是他“手把手”教的,紅對昭昭心動的起因也是他間接造成的。小紫對昭昭轉變愛的套路竟然還是因為他。小白真應獲封大宋好情敵稱號啊。


  下章預告:小紫登場,揍完紅,暫時交替換他下場休息。至於小白和小龍,兩隻離出場真的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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