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仇怨
待秦肅秋執壺從裏間出來,已是一炷香後。小戚忙上前相扶,殷勤不矣。他對秦肅秋的感觀很是不錯。在他看來秦肅秋能幫赤術走出曾經那段受創的感情,重新敞開心扉去愛人,實在是大功一件。隻是叫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便是這樣一個看似柔弱良善的女人,心中卻對他掩藏著一片最深的殺機。
秦肅秋言讓小戚和海蘭爾在外為她守護心中覺得過意不去,於是泡了一壺香茗作解乏之用。兩人不疑有他,各自倒了一杯。海蘭爾心急,一口囫圇吞下,待發覺不對,伸手去掀小戚手中杯盞已是來不及了。
冷眼看著兩人相繼撲在桌上,秦肅秋眸光凜冽至極。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拔出,她得償所願般仰天自語:“爹,我這就將害你身死的罪魁禍首送下來給你賠罪。”
說罷舉起匕首狠狠往小戚的後頸刺了下去。可惜刃尖尚未臨身,便被橫空飛來的石子打中,脫手飛了出去。
展昭氣喘籲籲扶著門框,眼見秦肅秋站在小戚極近處眼中殺機未散,他頓覺怒意塞胸,衝過去一把將之推開,叫秦肅秋踉蹌著連退數步。低頭仔細查看小戚兩人情況,見隻是中了迷藥昏厥過去並無大礙,心中大石落地,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來。
一路馬不停蹄趕回。雖說服了解藥,但血氣帶動毒性翻騰,一時並未盡解。展昭隻覺眼前忽明忽暗,左臂傷口越發刺痛,冷汗熱汗交織早已濕透後背。勉力撐住桌麵,連喘幾口才好不容易緩過勁來,與沉寂無語的秦肅秋麵向而視。
見她不說話,展昭先行開口道:“肅秋,雖一直知你有可疑,但你既然喚我一聲小師叔,我便始終顧念這層情分,選擇去信任你。可我沒想到,你為了一己私利居然如此不擇手段。先幫著沈碧書謀害赤王,又聯合薑長生對付我。現在竟連小戚也不放過。”一手輕輕搭在小戚肩頭,神色困惑至極。“小戚不過成童之年,以其秉性又能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究竟是怎樣的仇怨讓你費盡心機不惜對他下手?”
秦肅秋苦笑一聲,心知既然展昭趕到,想必她的複仇大計已然功虧一簣。心有不甘,她反問:“小師叔與他如此親近,怎會到現在都不知這小戚的身份?”
“我知他身份不簡單,但他不說,我自也不便打探。”
“那好,你有你的君子之風,那這碎嘴小人便讓我來做吧。”秦肅秋道:“在這契丹除了姓耶律的皇族,還有一個便是姓蕭的後族。世人隻知兩族聯手才讓契丹長治久安,實則不然,真正將兩族聯合在一起的是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神秘教派——紫嬋宮。而小戚便是這紫嬋宮的少宮主。”
“紫嬋宮?”聞所未聞。當然,這本身不是展昭關心的重點。“就算小戚是那裏的少宮主,與你想要殺他又有何幹係?”
秦肅秋麵上一片哀戚,娓娓道來:“十三年前,我爹聆樂尚師秦文受紫嬋宮傳召,前往為少宮主生辰奏樂添趣。本是樂事,誰知席宴之上年幼的少宮主在奏琴之時無端爬到我爹腿上玩耍,致使他一個不慎崩斷琴弦,琴弦反彈到少宮主身上害其流血不止。宮主夫人因此勃然大怒,命人將我爹淩遲處死。隻是一點意外罷了,他們竟割了我爹三千多刀,用最殘忍的方式殺害了他。試問,作為女兒的我有沒有資格為父報仇?”
展昭一時語噎,良久才道:“禍端雖因小戚而起,但他當時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你若要報仇不是應該尋那宮主夫人嗎?”
秦肅秋冷笑道:“那位宮主夫人常年深居簡出,從不露麵。而紫嬋宮高手如雲,戒備森嚴,你要我一個沒有武功沒有背景的小女子如何尋她報仇?豈不是異想天開?!”
“那你就把複仇的主意打到了小戚身上?”展昭不認同道。
“若非他貪玩,我爹怎會因他枉死?”秦肅秋一改往日溫順的形象,咄咄逼人道:“是他母親殺了我爹,我尋他報仇,母債子償,很是公平。”
“這件事如此隱秘,你又如何得知?”
秦肅秋道:“數月前可汗得知我是秦文之女而尋到我,他騙我說是赤王為了小戚殺了我爹,於是送我潛入赤王府,要我迷住赤王,伺機報複。我本深信不疑,可一個意外的機會讓我得知真相,於是我便改了初衷。”
展昭蹙起眉頭,疑惑道:“你雖說的合情合理,但仍有一點我想不通。可汗既然要你迷惑赤王,你又怎會因一時過錯被趕出赤王府,到了儀坤別苑?難道沈碧書不知你的身份嗎?”
“他自然知道。正因為知道,為了那個視若親弟的薑長生,他才借故將我送離赤王府。小師叔,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世人大多時候都是有私心的。那時可汗還未下密旨對付赤王,他當然不願給我接近王爺的機會,叫薑長生傷那莫須有的心。不過後來情況有變,他動了殺機,可惜王爺福大命大,又意外到了儀坤別苑,他便想起我了。”緩了口氣,秦肅秋繼續說道:“我正愁報仇無門,機會送到我的麵前,我豈能不牢牢把握。沈碧書要我迷住王爺,好叫薑長生死心,我便伺機與薑長生聯手,先行挑破沈碧書的真麵目。”
“薑長生知道你要對付的是小戚?”
“他若不知,又怎會選擇與我聯手?多年與小戚爭寵,他自是恨他入骨。不過小戚有著那等尊崇身份,他不敢動他,如今有我代勞,正是求之不得。”
“沈碧書為何先是雇傭截水門殺手進行刺殺,之後又大費周章引來狼群襲擊我們?他是可汗的人,自然可以向可汗求援索要人手。”這點也很匪夷所思。
“這我怎麽知道?也許是他手下缺人,又或是他擅作主張想要殺赤王,不好大張旗鼓。”秦肅秋沒好氣道:“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我現在隻想問小師叔你一句,你既然明了我的目的,如今你是打算抓我,還是放我?”
展昭神色一暗,沉聲道:“我不能放你。”
“如此,你便是打算送我去死嗎?”秦肅秋冷笑不已。
“王爺不會殺你。我會為你求情的。”
秦肅秋戲謔道:“求情?小師叔,你以為你是誰?你怎麽求情?除非,你向他坦言當初那個與他……。”
“夠了!”展昭一聲低喝,閉眼定了定神,平和了番心緒才誠懇道:“肅秋你相信我,既然你所做的一切皆有苦衷,我一定會想法子保住你。”
秦肅秋聞言哈哈大笑,“我真沒想到平日看著精明無比的你竟是這般天真的人。罷了,既是必死無疑,與其別人動手,不如我自行了斷。”邊說秦肅秋邊撿起落在一旁的匕首毫不遲疑朝自己脖頸劃去。
展昭大駭,足尖一點撲過去抓了秦肅秋的手,阻止她做出自殘之舉。哪想匕首被奪,秦肅秋不急不惱,反是冷靜非常攔腰將展昭抱住,同時大聲叫道:“辛夷,還不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撞破裏間房門一躥而出,同時揚手一把釘狀暗器向桌邊的小戚猛拋過去。展昭大急,身形被阻趕不及援救,所幸眼尖瞟到秦肅秋插在盤發中的一支珠串步搖,當機立斷,拔出擼下大把珍珠也向小戚方向擊打出去。
鐵釘為黑,珍珠為白,兩者頻頻空中相遇,例無虛發。珍珠質軟,與鐵釘對撞瞬間爆成齏粉,白茫茫撒了一片,籠罩四周久久不散。眼見辛夷拔刀又對小戚砍去,展昭再也顧不得憐香惜玉,捏住秦肅秋脈門迫其鬆手,自己則一躍而起,後發先至,抽出擱在桌上的湛盧,反身將來刀斬成數段。
辛夷心知不是展昭對手,退到秦肅秋身旁攬其腰身,帶她奪門而出。展昭遲疑片刻,咬了咬下唇強提精神,終是追了出去。
一追一逃,一路穿過裏木小鎮,來到一片占地極廣的寺院。展昭知道契丹信佛,但沒想到在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附近竟也能有如此龐大的佛寺,尤其寺院內三座遼式佛塔分散聳立,蔚為壯觀。而院落分布極雜,看來棲身的僧人並不在少數。此時夜色已晚,燈火俱熄,大多僧人早已歇下,僅有數名守夜僧人盤坐佛塔之上一邊誦經一邊守著長明燈。
那辛夷輕功也是不俗,帶著一人奪門闖院竟能不被發現。當然他的功夫自不能跟展昭相提並論,若非展昭有傷在身,體內毒素未清下強行運功,以他絕世燕子飛早將人逮住了。辛夷明白若不設法絆住展昭,讓對方緩過勁來,他與秦肅秋將再難擺脫。於是心下一橫,竟繞過院子又往佛塔方向去了。一路衝上塔頂,殺了兩人,等展昭趕到,辛夷已將最後那名活著的僧人勒在胸前。
展昭瞥了眼地上被殺的兩名僧人,目光一冷,眉頭緊緊絞在一起。“你想要做什麽?”
“放我們走,不然,我連他也殺了。”辛夷狠辣道。
展昭控製住想朝天翻白眼的衝動,揉了揉眉心,用一種從未有過極度克製怒意的語調不冷不熱道:“我是個宋人,你不覺得你用契丹僧人的性命威脅我很是可笑嗎?還是你們當真以為我展昭是個隨便拿起阿貓阿狗就能逼迫就範的爛好人?”
“難道你不是嗎?你連害過自己的薑長生都會去救,更何況這個無辜的僧人?”
展昭重重歎了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當他再度睜開時,眼神竟銳利如鷹,語氣強硬如鐵:“展某真的很厭惡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總是不拿旁人性命當命的人。不過,我更討厭被你這種人用這種方式相要挾!”
突然低喝爆出一聲契丹語。那被挾持的僧人愣了下,立即身子一墜往下沉去。辛夷不及反應,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猶豫隻有瞬間,便是這一瞬展昭手勢一閃,接著左眼劇痛,血色彌漫開來。
辛夷捂住左眼痛苦嘶吼,嚇得秦肅秋肝膽俱裂。眼見獲救的僧人邊叫邊逃下塔去,又見展昭提劍上前,她慌忙噗通一聲跪地撲到展昭腳邊抱住他的褲腿求饒道:“小師叔,求求你不要殺他。他都是為了我,才一時做了糊塗事。千錯萬錯我代他還,你殺了我吧!”
辛夷吼道:“肅秋你不要求他!——”
眼見展昭不為所動,眼神堅定,似有不把人拿住決不罷休的架勢。秦肅秋一咬牙,跳起再次從前方攔腰抱住展昭,大叫道:“辛夷,你快走!”哪知展昭吃一塹長一智,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秦肅秋掀翻在地——看著動作粗魯,但其力道掌控得恰到好處,完全沒讓她受傷。
辛夷道:“我不走。我說過的,我要帶你一起走。”
“你走!別再管我了。”眼見辛夷再次與展昭纏鬥到一處,秦肅秋決絕地叫起來:“我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你,我根本不喜歡你,你聽懂了嗎?我不喜歡你,所以你給我走,立刻走!”
被一掌擊退數步,身子微顫久久不語,早已分不清是被掌力所傷還是被言語所傷。直到嘴角的苦澀化開,扯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辛夷柔聲低語:“可我愛你……。”
兩行清淚潸然而下,秦肅秋笑了。
夠了……。
這一世能得你一人真心相待,肅秋已了無遺憾。
身旁的長明燈燈火如豆,燈身呈蓮花形狀,花心處突起一根尖而長的針狀物方便纏繞燈芯。秦肅秋抓起長明燈輕輕吹熄,心中的覺悟讓她毫不遲疑便將那尖銳刺入咽喉。
兩人眼睜睜看著秦肅秋自盡,俱是阻止不及。辛夷睚眥欲裂,第一時間撲了過去。他抱緊秦肅秋撕心裂肺地發出一聲最是淒涼的悲吼。
“為什麽?”展昭也顫聲在問。這一聲像是問的秦肅秋,但展昭知道更多的他是在問自己。是他的執著害了她嗎?如果他不那麽堅持初衷,而是放兩人離去,是不是現在秦肅秋也不用選擇自裁?那兩名僧人也不會被莫名殺害?
被尚未氣絕的秦肅秋用最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著,眼神雖不能說話,但他似乎能懂——那是在求他,無言地懇求他放過那叫辛夷的男人。目光明明沒有任何氣勢,更不像毒蛇的陰冷,但他偏偏被盯視著完全動憚不得。直到辛夷離去,直到那雙眼睛最終緩緩閉合,緊繃的身體才徹底鬆弛下來。
走過去,半跪在秦肅秋屍體跟前,眼中一片悲涼。
肅秋,你這又是何必?事情明明沒到發展到最壞的地步,你明明不用絕望到了結自己。
或許,是彼此的羈絆不夠。如果你能再多信任多了解我這小師叔一點,就應該知道,我既然允諾了你就絕對會想辦法讓你活下去的。
其實我真的不明白,你既有勇氣選擇死,又為何沒勇氣選擇生呢?
要知道人隻有活著,才能解開心結、破除萬難,才能走到自己真正想要去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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