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座橋

  柳宅

  “所以妖修真的存在啊。”


  張瑛長歎一聲,自幼癡迷曆史傳記的她,也曾在古書中屢屢看到關於鬼神精怪的描述,但後人總推脫說那些都是在科學水平落後、娛樂行業不發達的年代裏,人們對腦中念想的擬態化。


  如今她才知道哪裏是古人臆想,分明是現代人被蒙在了鼓裏不知世事。


  喬何半靠在床頭,聽著她接二連三的驚歎聲不由得輕笑出聲。


  “妖修真的是長生不老嗎?”


  喬何沉吟片刻回道:“也不盡然,如若妖修無法突破修行屏障,也終會有身死魂滅的一天,但若同凡人想比,說是長壽也沒有錯。”


  張瑛看著身形單薄、麵露病色的少年輕歎了一聲,“如果小何你也是妖修,是不是就不會受這病痛之苦。”


  喬何聞言愣了一下,片刻後溫聲回道:“人命短暫脆弱,也因此值得珍惜。”


  張瑛聽罷心中暗歎一聲,目光中滿是憐惜,隨即打起精神又有的沒的問了起來,臨近花甲之年竟還能有此奇遇,也算是為她敞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喬何認真聽著老人時而深奧、時而稚氣的問題,耐心地逐一回答。


  張瑛正問在興頭上,何子憫端著藥盅走了進來,抬眼一看才見天色已近黃昏,忍不住有些赧然。


  “快把藥趁熱喝了。”


  何子憫坐到床邊遞過藥盅,目光責備地看了眼張瑛。


  張瑛轉頭看向窗外,努力對何子憫刀子似的眼神視而不見。


  喬何出院的隔天,張瑛便放心不下帶著愛人登門拜訪,待他身體好轉後,就每天定時定點地帶著教材過來幫他補課,轉眼也過去了快半個月的時間。


  每次補完課,張瑛總是忍不住同他閑聊,一不注意就說到了天黑,弄得何子憫也顧不上尊老愛幼了,隻要一看到她就下意識心裏不爽。


  等一同用過晚飯後,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


  送著張瑛坐上車後沒多久,喬何突發奇想地大半夜拉著何子憫走到院裏散步,弄得她哭笑不得,隻能去拿了件厚點的外衣給他披好。


  何子憫緊緊牽住喬何,像是生怕風刮大點就能把他吹跑似的,草木皆兵的樣子弄得他不禁啞然失笑。


  柳宅裏的一樓一閣、一草一木,對於喬何來說都無比熟悉,即便目不能視也如履平地,他反手拉過何子憫走向池邊的涼亭。


  兩人肩並著肩在亭中坐下,清風劃過水麵帶起一片漣漪,胖墩墩的錦鯉時不時調皮地探出頭,留下一串泡泡後又躲回荷葉下睡起了懶覺。


  昨夜一場大雨衝刷幹淨了接連幾日的霧氣,夜空中星月皎潔,仿若觸手可及。


  正值農曆月末,明月如眉似弓懸在天上,算不上明亮的月光反倒襯得滿天星鬥燦若流火。


  何子憫側過身輕輕靠在喬何肩上,安靜地看著夜空,嘈雜的心緒一點點沉澱下來,成片的繁星匯聚成河,巧無聲息地在空中流淌而過。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大概描繪的便是此情此景吧。


  何子憫輕聲低喃道:“今晚的星星好美。”


  喬何抬手溫柔地撫過她的眉眼,溫聲問道:“子憫,慶城山的夜色也很美,以後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何子憫心弦顫動,半晌後點了點頭。


  “好。”


  溫暖輕柔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微微泛涼的夜風都被染上了一絲暖意。


  待二人回到廳中,臉上毫無二致的紅暈還沒褪幹淨,何子憫強作鎮定地跟柳大他們打了聲招呼就回房洗漱了。


  一年多過去,柳大他們對何子憫的看法也在潛移默化中一點點轉變,柳三說得並非沒有道理,與其為了未來可能受到的傷害,去選擇現在就讓自家孩子難過傷心,倒不如成人之美。


  如今見何子憫開了竅,他們又是為自己孩子高興,又不禁覺得事情發展得未免太快,自家還沒養大的崽崽怎麽轉眼間就要被人接手了。


  柳三忍不住調笑著格外容易臉紅的少年,還沒說等他多說幾句,就見何子憫以驚人的速度洗漱完畢出了房間,二話不說拉起耳尖通紅的喬何回了房。


  柳三見狀有些無語,壓低聲音揶揄道:“這還沒怎麽呢,就把人護上了。”


  柳大笑了笑,“看來這聘禮我們得提前準備好了。”


  一旁的柳二聞言眉頭緊皺,沉聲不讚同地回道:“大哥你別瞎說,崽崽還小著呢!”


  柳四也是一臉的反對,兩情相悅是一回事,明媒正娶是另一回事,現在提及也未免過早。


  柳大、柳三對視一眼,對還在我不聽、我不信、我不同意,拒絕接受現實的兩人心中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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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今年的慶城春雨連綿,一醒來就聽到如絲細雨淅淅瀝瀝打在葉上的聲音,獨特的泥土清香順著窗縫鑽了進來,萬物都顯得格外生機盎然。


  喬何緩緩坐起身,身旁的被褥還溫熱著,不等他起來就聽到房門被輕輕推開。


  何子憫穩穩護著藥盅坐回床邊,莞爾笑道:“你今天倒是會趕時候,省的我叫你起來了。”


  失血過多讓喬何近日總是困乏得不行,每天叫他起床喝藥,都快成了壓在何子憫肩上的重任。


  倒也不是叫不醒他,隻是每每見他睡意正濃都不舍得出聲打擾,次次都得心理鬥爭好一會兒才能狠下心叫他起來。


  喬何端起藥盅一飲而盡,正要遞回去時才發現她指尖冰涼。


  “怎麽手上這麽涼。”


  喬何邊說邊拉過她的手塞到懷裏捂著。


  指下的皮膚細膩溫熱,何子憫手還沒暖過來,臉上已熱得發燙,想要抽回來又一時忘了動作。


  喬何伸手撫過她還未束起的長發,發絲還帶著些潮氣,他微微皺眉擔心道:“可是淋到雨了?”


  “沒,早起去收了點朝露,最近幾天雨多,清晨霧氣重。”


  喬何拿起搭在床頭的薄毯給她披好,又起身去取了毛巾,一邊動作溫柔地幫她擦幹發絲,一邊含笑道:“子憫,有句詩特別適合現下的你。”


  “嗯?”


  “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你可聽過?”


  何子憫點了點頭,不假思索地回道:“這不是寫給妻。。。”話未說完她臉上已紅了大片,趕忙住了口。


  喬何俯身輕靠在她身後,低聲問道:“子憫,你說是寫給誰的?”


  “沒有誰,記錯了,沒聽過。”


  何子憫抬起手背壓了壓滾燙的臉頰,仗著他看不見自己麵紅耳赤的樣子,壓低聲音故作正經地連連否認。


  喬何輕笑一聲不再故意逗她,拿起木梳認真地為她梳發。


  何子憫看著鏡中的身影,眼中溺滿了溫柔,唇邊掛著的弧度壓都壓不下去。


  早上的寧靜沒一會兒就被打破了,柳大四個正陪著喬何用早膳,就見柳七突然出現在廳裏,單膝跪下神色看上去有些為難。


  “門主,張峰帶著徒弟等在外麵好幾日了,您看?”


  說罷他剛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桌邊的喬何,臉上顯出幾分驚訝,這會兒天才剛亮,算起來不是喬何平日裏起身的時候。


  “少門主?!”


  柳大四人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柳大站起身緩步走到柳七身前,沉聲道:“柳七,你可真會找時間。”


  蛟龍的氣息壓得柳七險些趴倒在地,他麵色一白趕忙解釋道:“門主,我以為少門主他還睡著,這才。。。”


  柳大俯視著倒在地上的男人,目光冰冷。


  “上次岷江水患,你便幾次三番地引我出手助張峰一臂之力,這次更是屢屢為他開口求情。柳七,你是覺得我蠢,還是認為自己太過聰明?”


  “門主,我。。。”


  “柳門護你千餘年,你卻仍對張家短短百年的供奉念念不忘,既然如此,你便回那張家好好報恩吧。”


  柳七心神巨震險些維持不住原型,他原以為替張峰說句話算不得什麽大事。


  他怎會感受不到喬何就在屋裏,但想著隨口找個由頭,按少門主的性子也不會怪罪於他,喬何若是心軟指不定還能叫張鋒進來一見。


  柳七顫著聲音剛叫了聲門主,就聽一旁的柳二冷聲道:“你不是很會自作聰明嗎,怎麽連話都聽不懂了?柳門容不下你了,滾吧。”


  喬何不計回報,出手幫了張老數次,最後換來的卻是他為一該死之人破除禁製,險些置喬何於死地,喬何身體至今都尚未大好,柳大他們沒有出手弄死張峰已是不易。


  柳七前幾日裝模作樣地幫張老傳話,他們都可以當作沒聽見,但今日居然敢連喬何都算計在內,怕不是真以為他們沒了脾氣不成。


  柳七這下是真的慌了神,連忙匍匐兩步上前跪倒。


  “門主,柳七錯了!柳門是阿七的家啊!求求您不要趕阿七走!”


  喬何雙手緊握有些不忍,柳門中事但凡爹爹們下了決斷,他都不會去幹預,但柳七拜入柳門千年有餘,他終究不希望因自己一事害他沒了歸處。


  思及此喬何起身走到柳大跟前,低聲叫了句爹爹。


  柳大歎了口氣,伸手攬過他在身邊坐下。


  “七哥,拜入柳門的規矩你都懂,他日若能重入柳門,還請你謹記事無大小,門主之令大於天。”


  柳大四人聞言眉頭微皺,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下來。


  柳七知道逐令已下便不會收回,喬何這番話算是許了他再入柳門的可能,柳七不敢多求,趕忙叩首。


  “回少門主,阿七記下了!”


  “七哥,替我給張老帶句話吧。”


  “少門主您說,阿七一定帶到!”


  “張家與守橋人的緣分已止,我不會再見他,還請他珍重。”


  柳七聽罷抿了抿嘴角,點頭應下後退了出去。


  臨到門口他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眼少年,隻怕他與喬何也是不複相見,思及此他闔了闔眼掩去眸底的懊悔和些許不舍,抬腳走出門外。


  屋內,柳二沉聲道:“小何,柳七他配不上你這聲七哥。”


  喬何笑了一下,神色如常。


  “二爹爹,我不需要他配得上,隻要他對爹爹們、對柳門沒有異心就夠了。”


  守橋人壽數再長也不過二百,這於妖修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等柳七再次拜入柳門少說也是百年之後了,隻要他忠心於柳門,喬何並不在乎他是否把自己看得足夠重。


  無論身為門主的爹爹們如何愛重自己,在柳門後輩眼中,作為凡人的他也不過是個過客罷了,這點他一直都很清楚,也並不介懷。


  喬何性格溫和卻也果決,他人若將他放在心上以誠相待,他必十倍報之,但若緣分已盡,他也不會再去掛心。


  人的心不夠大,不足以把所有人都放在上麵。


  何子憫在旁皺了皺,片刻後起身出了柳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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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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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漁家傲》李清照

  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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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月夜》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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